艾兰给宁朗打电话,没有人接,去检察院里打听,宁朗的文秘们只说宁朗因为弟弟去世、外加陡然被莱恩烧焦的尸体吓到了,回老家养病去了。可详细去问宁朗的老家在哪儿,对方又说不知道。
艾兰接连两日去检察院,遍寻不着宁朗,却遇上了同样来打探消息的卜青雄。
“我去了他在青山镇的老家,街坊邻居说他的家人被接走了,”卜青雄道,“根本没回老家。”
“你找他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他吓着了,想安慰安慰。”卜青雄说,“可能他现在的养父知道。”
“那你问问不就行了?不是你的姑姑和姑父吗?”艾兰纳闷道。
“我问了两次,姑姑不爱搭理我,姑父也不让我打听,”卜青雄有些不情愿地说,“而且吧,他这人我了解,你哥差点儿出了事,这节骨眼上,他不会请假。”
宁朗对艾登的执着和深情,不但卜青雄清清楚楚,艾兰也知晓一二,在工作上,宁朗和艾登一直互为帮手。
“这样吧,麻烦卜律师引路,带我去你姑父家看看。”艾兰说道。
卜青雄的豪华小轿车停在了卜府大门外,他刚按了门铃,里面啼旭就说道:“侄少爷来了,可巧夫人不舒服,正要睡了,您回头再来吧。”
“哎,先别挂,今天我是送一个朋友过来的,”卜青雄忙道,“是公爵家的小少爷,艾兰。”
门一开,艾兰踩着石板路,绕过前廊,速度很快地进到楼中大厅里,竟把卜青雄落在后面很远。
仆从对他躬身道:“请等一下。”
艾兰微一点头,目光扫视了一眼屋内富有年代感的装潢设计,古拙又大气,他抬头,往室内楼梯上看去,只觉得上面楼层没开灯,因着外面阴天,感觉阴森森又湿冷,屋里散发着阵阵令人不大愉快的气息,像是点燃了什么熏香,烧了很久,又被骤雨打灭的味道。
“是你啊,艾兰。”邱美来缓缓扶着啼旭的手,从室内走出来,看着艾兰微笑道,“这可是个稀客。”
“邱大人好,”艾兰朝他行了一礼,“打扰夫人午睡了。”
“请坐。”
“姑姑。”这时卜青雄也从外面进来了,朝邱美来微微点头,邱美来鼻中嗯了一声,表情淡淡的。
“你父亲身体还好吗?”邱美来问道。
“还那样,劳您记挂了。”艾兰回道,“想问下……卜大人在吗?”
“上班去了,每天忙得不行。”
“卜大人辛苦了。”艾兰道。
“不辛苦……你又来做什么啊?”邱美来转头问卜青雄,“律师行看来不大忙啊。”
卜青雄搓着手有些胆怯,讪笑道:“姑姑,宁朗几天没上班了,也联系不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咱们家里歇着呢,我来看看。”
邱美来并不作答,只是微微皱眉:“你这孩子太不识趣了,人都拒绝你了,还三番五次来找,实在是看不懂眼色。”
卜青雄被这样训斥,耳朵连着脖子根都红了起来,继续搓着手,笑道:“a不缠,o不爱嘛,我是想着他要是不舒服,我正好来献一献殷勤,雪中送炭。”
邱美来皱着眉:“他回老家了,不在我们这儿。”
“我们刚从他老家回来,他父亲们也不在家。”
“带他家人去旅游散心了,他那么大个人,哪是在家能待住的,请假去玩了。”
邱美来草草打发了卜青雄,又笑着问艾兰:“你今天是怎么想着来我们这儿做客了,之前你和奕儿同学,几次让你来玩儿,也没来过,你父亲海曼也来过几次,你也没跟着,想是你活泼爱动,嫌我这个老人唠叨,不屑来看我一眼。”
“不敢,不敢,之前是因为上学,积极备战新兵营,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训练,二来是我粗手笨脚的,又不会说话,说错了怕犯法,”艾兰道,“你们这一家都是执法的人,别把我抓起来。”
邱美来皮笑肉不笑道:“有你那伶牙俐齿的哥哥保护你,你还怕什么。这回来家里,也是为了什么吧?”
“是这样的,”艾兰道,“我和卜奕同窗一场,他走得那么匆忙……我想给他上根香。”
邱美来:“……”
这种要求几乎是没法拒绝的,艾兰未等邱美来说话,便起身往楼上走,边走边道:“卜奕是住上面吧?”
“哎,哎你别上去,我们的祭祀地方,不在上面……”邱美来起身要去拦,无奈身材臃肿庞大,起了好一会儿没站起来,啼旭连忙追来,想拦住艾兰,卜青雄却把他挡在后面。
“这是爵爷的公子!是你能上手碰的吗?”卜青雄和艾兰走到了二层,转了一圈,是书房和健身房,就又往三楼走。
“不像卜奕住的地方了啊,”艾兰故意大声问道,“现在是宁检察官住的地方吗?”
“在西面,那间卧室……宁朗,宁朗!”卜青雄忍不住喊道。
“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头撞了地、磕了墙的响动。
紧接着,东侧的卧室门打开了,卜正穿着一身浅金色丝质睡衣,一边的领子掖在里面,陡然出现在东边卧室门口,脸色阴沉发青,冷声道:“吵什么?!”
卜青雄和艾兰都被吓了一跳。
“姑父。”卜青雄情不自禁地缩起了肩膀。
“不好意思,打扰了,卜大人,”艾兰道,“哎你不是上班了吗?怎么在家?”
“我凌晨回来的。”卜正回答道。
“噢,我是……我是来为我同窗好友卜奕来上香的。”艾兰差点儿忘词了,他第一次看见卜正这样衣衫不整的样子,只觉得他身材劲瘦,胳膊手腕青筋凸出,很有力量的感觉。
习武之人,习惯于看对方的潜在武力值,艾兰便评估了一下这个老头儿,只觉得脱了法官长袍的卜正,看起来像另外一个人似的。
哦对,像训练场上的卜奕。
“上香?”卜正冷哼一声,“他死在昶洲的时候你不也在吗?那时没给他磕头上香?”
“还是来他家里更有仪式感,”艾兰并不胆怯,“我还想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怀念怀念他。”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还有这么深的同窗之情。”
“您不知道的事多了,我还追过他呢,在昶洲,”艾兰刷拉一声,抽出腰间鞭子,在手心里掂了两下,“要是被我追到手了,恐怕他也不会走上不归路。”
卜正冷哼一声,知道他和卜青雄都是来找宁朗的,索性去到对面,将两边卧室门打开:“左边是我夫人的房间,右边是奕儿的,你要去就去吧。”
艾兰提着鞭子走进右边卧室,只见淡粉色的床单和被罩,室内轻幽的山茶花馨香,桌上的贝壳台灯,以及荷叶边的枕头,完全是个omega的卧房,还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惊讶道:“这……这是卜奕的房间?”
“现在朗儿住这里了。”卜正说道。
“哦,那,卜奕的东西就都没有了?”艾兰有些讶异这对老夫夫的无情,卜奕可是他们嫡亲的孙子。
“到了我这个年纪,记性不好,很多事都忘记了,”卜正答道,“康斯坦丁上将不也贵人多忘事吗?”
卜正意指当年假意逢迎、背地里却和于凯峰一同支持巴克达统帅上位的康斯坦丁,艾兰却真的不懂,眼睛眨巴着,说道:“我爸还没老糊涂,记性挺好的,再说了,您还在职呢,我爸退休多少年了?还是您也该退休了?”
卜正只阴沉地觑着他不说话,卜青雄已从左边邱美来的卧室出来了,也没看到宁朗的身影。
“你倒是拜啊?这不来了么?”卜正看着艾兰。
“好嘞!”
艾兰将鞭子合拢握在手心里,站在床头、面对窗户,向着东面他家里的位置,心想拜就拜,只怕地底下的卜奕受不起。
他这一坐跪于地,双手往前扑,头跟着胳膊一起甫地,小手指却碰到一个凉凉的金属,他往外轻轻一勾,却是宁朗的那块手表。
和自己同款的蓝爵士,不但表面钻石磨花了一片,还蒙上了一层灰。
他当即悄悄把手表握进手心里,在地板上拜了三拜,起身左手插兜,把表装了进去。
“这就不打扰了,”艾兰道,“行了礼,也就不上香了,怪封建迷信的,我走啦。”
卜正面无表情,也不回答,艾兰从他身前路过,大步往东面走去,卜青雄道:“哎,那是我姑父的……”
“呀,这还有一间卧室啊?!这么大!”
艾兰噌的一下钻了进去,窗台上的龙涎熏香味道刺鼻,烟雾缭绕,他咳嗽了两声,差点儿被熏出了眼泪,猛眨眼睛细看,只见房中卧室一张大床,被子是打开的,里面没人,朱红色的地毯、黑沉乌木的桌子、椅子上都没人!
他这样到处找的时候,卜正就在门口看着,连卜青雄都看不下去了,忙说道:“艾兰,这是姑父的卧室,你一个omega……”
艾兰绕了三圈儿,失望地走了出来,情不自禁地捂着口鼻,皱了皱眉:“卜大人还有熏香的爱好啊?”
“不喜欢别人擅闯,带来不好闻的气味。”
“噢!”
“小爵爷还有别的地方要逛吗?我陪你一间一间去找?”卜正的声音寒浸浸的,可艾兰并不是个会被alpha语言或是脸色吓到的人,毕竟是康斯坦丁这样的铁血大将军养大的,根本不怕任何凶神恶煞的脸。
他正在认真思考卜正的建议时,卜青雄却已经怂的不行了,连忙拉着艾兰:“走吧走吧,别耽误我姑父休息。”
“那我走了,你们家还挺大的,挺好玩的,”艾兰朝铁青着脸的卜正和一语不发的邱美来挥了挥手,“回头我再来哈!”
待到和卜青雄分道扬镳,艾兰坐在了自己的车里,掏出了兜里的那块表。
这表和自己的是一对儿,当年老统帅一块给了一等公爵康斯坦丁,一块给了水星大法官邱仁铭,后来,父亲把表给了他,邱美来将手里这块送给了宁朗。
宁朗以前只带着一块蓝钻石手表时,还在钻石表面覆了膜,小心爱护,可如今得了这价值八位数的蓝爵士,怎么能就那样丢在床脚?还磨破了表面?
他即使真带着自己的家人去旅游了,也不该这么粗心,把表掉在地上。
艾兰想了又想,给方倾打了电话,却是青羚接的。
“方倾……去进修了。”青羚的语气恹恹的。
“什么?!他也进局子了?!”艾兰简直无语了。
他想了想,连忙开车回到医院,推开袁真的病房,艾登正在轻手轻脚地对着笔记本电脑打字和办公。
“哥,我有个大胆的猜测,”艾兰脸上写着忐忑,“宁检被囚禁了,或是……被藏起来了。”
==
卜正抓着宁朗的胳膊,将他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听到艾兰声音的那一瞬间,宁朗就像疯了似的,从混混沌沌呆滞的思绪中苏醒,猛得跳了起来。
他的嗓子因为没日没夜的嘶吼和哭叫,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喊着“艾兰、艾兰”,听着却只有微弱的气音,即便浑身□□,伤痕累累,他也拼尽全力去推搡一旁的卜正,想从床上下来,他不停地挣动锁链,将卜正的衣服领子扯得变形。
卜正一时手边够不到倾弹,只好抓起他的头发,将他的头用力往床头一磕!
咚的一声闷响,宁朗昏了过去,被推进了床底下,藏了起来。
宁朗是被热水浇醒的,睁开眼睛,他躺在浴缸里,淋浴头在他头顶往下浇着,他躺在卜正的怀里。
泪水混着热水一齐落了下来,宁朗痛苦地捂住了眼睛,哭都哭不出声音。
“到底要多久、要怎样,你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卜正从后面环住他,吻着他的肩膀,“再这样下去……”
他很怕宁朗会折腾得流产,恐怕宁朗想要的结果就是这个。
“这个,不要……”宁朗指着自己的肚子,厌恶又嫌弃,发狠地道,“恶心,它让我恶心……”
说着又使劲去捶打小腹。
“怎么恶心了?!他是我们的结晶!”
“啊啊啊啊啊——”宁朗捂着耳朵,即便叫不出声音来,他也在大声叫着,卜正使劲抱着他,想让他不要再这样了,可这几天下来,打也打了,做也做了,怎么惩罚宁朗都陷入了疯癫似的,死活就要把孩子打掉,甚至三番五次跳楼或是抓着水果刀要割腕。
这是宁园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也要为宁朗守护到底的人生,怎么可以做一个老头儿的生产工具?!
这种极致的痛苦让宁朗陷入了癫狂之中,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死,如果注定过不好这一生,他宁愿去死,跟地下的宁园重逢!
“你别叫了!别叫了!”卜正扬起了手,可已经打不下来了,宁朗如今形销骨立,瘦得厉害,眼睛睁得大大的,无辜又可怜。
“我带你去见两个人。”
宁朗身上披着浴巾,浑身颤抖,卜正递给他的热水,他依旧瞥了一眼,不喝也不吃,绝食到底。
卜正叹了口气,将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到了宁朗的面前。
视频中的画面是驻地一家高档酒店,里面一对儿夫夫,大老远地从乡下来到驻地,背着大包小包的农副产品,忐忑又小心地走进了房间,犹豫再三,才坐到了沙发上。
宁朗猛地捂住了嘴,眼睛湿润,怔怔地看着他们。
这是宁朗远在家乡的双亲。
画面中有服务生去敲门,送进去了一个大推车,里面有各种各样美食,还有红酒。乡下父亲们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连忙推辞,推辞不了又赶紧道谢,只问“朗儿和园儿什么时候能来”,服务生说这就是宁朗招待的,请他们尽情享用,过两天抽出时间就来看他们。
“不,不要……”宁朗的眼睫毛扑闪着,泪珠滑落下来,可怜巴巴地去握卜正的手。
这是这几天以来,他第一次向卜正示弱。
“我会好好对他们,你要是想见了,嗓子好了,自然让你们见面,”卜正蹙着眉,心疼地抚去宁朗的眼泪,“你要是一直这么胡闹,我担心,他们看了也担心,可能……你们就见不了面了。”
宁朗听明白了,头发凌乱,眼睛通红地看着卜正。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走到这一步,我从没有后悔过,”卜正将宁朗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明年春天,等你生下孩子,你就拥有了全世界,你作为检察官,这样的账不会算吗?我们又能活几年?等我们死了,你有钱、有权,又有孩子,何乐而不为呢?”
到了第二天一早,外面小雨淅淅沥沥,门外又有人来访,竟还停着几辆军车,邱美来干脆不让仆人开门。
“开门!开门!”艾登咣咣砸门,见没人来开,干脆抬脚去踹门,喊得又急又紧张,“宁朗,宁朗你在里面吗?!”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里面那仆人闪到一边儿,险些被踹倒在地。
宁朗打着一把黑伞,站在了石板路上。
艾登闯了进去,身后还跟着艾兰,兄弟俩陡然看到他,都是一愣。
“你没事吧?”艾登和艾兰异口同声地问道。
“生病了,发烧……嗓子有点儿哑,”宁朗穿着白衣黑裤小皮鞋,俨然平时上班时的正装穿着,“我也是刚回来。这还……带了一些军人?”
“护卫兵。”艾登已经做好了强制进入搜查的准备了,护卫兵是王室的人,也是爵爷能调动的人。
“艾检,您是……这么大阵仗催我上班吗?”宁朗笑了笑,“我过几天就去了。”
艾登狐疑地看着他。宁园的死是让宁朗颓废了一段时间,可这时候看着像是更形销骨立了。
“他们没打你吗?或是欺负你。”艾兰跑到宁朗身边,热切地问着,宁朗不经意地往后躲了一下。
“怎么会啊,这是我义父的家,他们怎么会欺负我。”
艾登耸了耸肩,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艾兰,原来是虚惊一场。
“艾检,你们要进来坐坐吗?”
“不坐了,你好好养病吧。”他转过身往外走,宁朗垂下眸子,看到他因为拍门而微微发红的手掌心。
“我也不坐了,你没事就好,哎,吓死我了。”艾兰道,“回头见。”
“伞给你们。”宁朗把伞递了过去。
“不用了,我们俩开车来的,你快回吧,嗓子都这样了。”艾兰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跟在艾登后面,一起上了车。
艾登发动车子,甩着车尾离去,艾兰从窗口往外看,宁朗呆呆地打着伞,正在门口目送他们。
“奇怪,我这个直觉……”艾兰皱了皱眉。
“你尽给我添乱。”艾登道。
“不是,就是他明明笑着,可我看着……好像在哭。而且,那个家里好奇怪,阴森森的,屋里那么暗却不开灯,卜正那老头儿像是刚从被窝里起来,穿着薄薄的睡衣,那时都中午了,还点着浓重的熏香,卜奕才去世几个月,他的东西竟然全不见了,而且他的爸爸们连一张照片、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艾兰的话让艾登起了疑,他将手机拿了出来,打给了张帆。
“给我调一桩交通事故的资料,当事人是现任水星首席大法官卜正的儿子、儿婿。”
“儿子叫邱桢南,儿婿好像是叫……佩宁?还是佩蓉,我参加过他们的婚礼,但记不住名字了。”
“那至少得是20多年前吧?”艾兰趴到艾登的椅背上问道,“你才多大啊?”
“不到十岁,你才两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