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军帐外,许褚身后带着的那几个人未着甲胄,带着各式乐器,仔细看来其间还有几位怀抱长琴,丰韵娉婷的女子。
“许君。”郭奉孝拱手回礼,眼神在这群人身上短暂停留,心知这些应当是袁营中的倡优艺人。
他下意识回望了眼营帐,很快收回目光,留下袍袖飞舞的背影。
“明公。”许褚沉声向帐内禀道,“人已带至。”
一众乐者歌伎听到传令,弓着腰鱼贯而入。
“拜见曹公。”
天色将暗,帐中明灯数盏,众人不及细看便贴面于地。这帐中的摆设他们有些熟悉,物与人一样,在短短几天内换了主人。上绘山水的屏风围立三面,被拱卫在当中的坐榻却是空的。
耳边听到动静,曹操倚靠几案,神色深沉,笔尖的墨汁盈盈欲坠,始终没有落笔。他拨冗看了眼瑟瑟发抖的众倡优,“营中不养闲人,奏汝所长。”
却是要他们奏曲。
这群人共事许久勉强有些默契,眼神交流后各自颤巍巍支起乐器,琴声先起,余乐器先后融入,歌伎婉转而歌,唱的是《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才听了一句曹操便摇头,“伤春悲秋,此本初所好,孤不喜。”
“换奏。”
众人慌了神,他们哪知道新主人的喜好,曹公更没有直言相告的意思,交头接耳片刻后,乐声再起。
听到一段前所未闻的旋律,曹操提起点兴致,歌伎和曲而歌,歌声清越,“天地间,人为贵。”
“立君牧民,为之轨则……”
眯起眼,曹操神色变幻,这是他新近所作的诗,名曰《度关山》。
陈兵官渡起每日困于戎马与案牍,这首诗来没来得及谱曲,却已传唱河北?
突兀一声重重拍案,乐声戛然而止。
众人见曹公发怒,慌作一团,不住磕头,“明公息怒!”
“此曲何人所授?”案后的曹公沉声喝问。
“是仆等受押时听军中歌谣,熟记谱曲,明公饶命!”
“军中歌谣?”曹操摆手让这些人退下,压下心头怀疑,他围着书案来回踱步,曾经的诗句如今听来像是警醒。
翻开案头竹简,《司马法》上满书仁与义,原本笃定的杀意悄然动摇,曹操扶案叹息,“天地间,人为贵。”
“召公达与贾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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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地,黄叶落尽,原本苍郁的树木只剩光秃的枝桠,寒枝摇晃,枝上停了几只乌鸦梳理羽毛。
日光惨白无力,感受不到多少暖意。沙地白草,沙丘上歪歪扭扭立着许多木牌,说是木牌,实际也就是一斧头劈出来再未经加工的扁长木片。它被用来作为墓碑。
大多墓碑写有名字,也有空着的,不知是无名无姓,还是被人忽略。
在沙丘前勒马,荀忻望着杂乱的木牌,莫名觉得刺目。本就是荒凉之地,多了这些无声矗立的墓碑,愈发阴森。
几天前,墓碑上的名字还是活生生的人,而今已埋在了地底。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纸鸢,单薄的纸面经风一吹,震颤作响,直欲乘风而去。风筝背上的那只墨虎憨态可掬,生动得与黄沙枯草并不相衬,然而在火焰吞噬下逐渐化为焦灰,灰烬随风四散,如飞雪散落于生人鬓间。
长风吹拂不起羊裘,转而去纠缠他系于发髻上的缣巾,荀忻翻身上马,“派人紧盯沮授,若有异动,即刻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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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帐外,等不片刻,许褚声如洪钟回来复命,“明公。”
招呼荀攸与贾诩坐下,寒暄几句,曹操才步入正题,“有一事孤悬而未决,正欲与二卿商议。”
“请明公示下。”贾诩遇上了比他更寡言的荀公达,无奈主动接话。
曹操起身去取下壁上悬挂的舆图,铺在案上,手指圈画的是地图上黎阳的位置,“袁绍已逃至黎阳北岸,入其将军蒋义渠营。”
所谓蒋义渠,乃袁绍帐下一将名为蒋奇。
“二卿以为,黎阳可击否?”
面前的两位谋士各自垂眸,穷寇能不能追,主要是看己方有没有余力。尚有余力时当然要乘胜追击,务求赶尽杀绝。
而曹军恰好处在尴尬的处境,要说精疲力竭,营中尚有数万将士可用,要说尚有余力,调兵遣将与军需后勤上又有些力不从心。
“公达?”
荀攸拱手答道,“明公,黎阳可击,然不急于一时。”
曹操转而再问贾诩,“文和以为如何?”
“文和?”
贾诩低眉敛目,沉默着没有回答,曹操等得略微不耐烦,问道,“卿何不语?”
贾诩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揖道:“在下窃思,明公悬而未决之事,或许不在于此。”
如荀公达所说,追击袁绍并不急于一时。官渡虽胜,实则惨胜,士卒伤亡暂且不论,这么长时间的后勤军需几乎榨干了许都数年的积聚。
虽然平日里他们吹得仿佛天下已在曹公囊中,实话说,官渡之胜,是他们的喘息之机。
终于能从容地缓一缓。
当下他们最该做的是养精蓄锐,而不是急于乘胜追击。
但营中谋臣没有蠢人,计策被提出来必有其原由。
急着把袁绍往死路里逼,是出于什么目的?此计出自谁的手笔?
与袁绍有私仇,莫非是许攸?
贾诩在心中否定了这个猜测,许子远状似粗疏不堪、小人行迹,但这么多年能在人才济济的河北占据一席之地,许攸并非是鼠目寸光的无能之辈。
不是许攸,谁还会意图出奇冒险?
事出反常,贾诩很快联想到一人。
荀元衡?
思绪百转,贾诩猜测着荀忻的定计。
那边曹操调整了坐姿,“孤所忧确非此事。”
“纳降七万有余,仓粮殆尽,降卒当如何处置?”
这次无需他再点名问,荀攸道,“攸之见,杀之以绝后患。”荀公达神色恳挚,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而不是决定七万多人的生死。
“元衡谏孤释降。”
荀攸抬眼直视他,眸光坦荡,“此休养之时,不宜冒险。”
释放降卒得当确实能收到招致人心,不战而胜的效果,但其中的风险谁说得定?
“若为释降,追击黎阳亦非万全之策。”
“我知矣。”曹操叹道。
连荀公达也不赞同释降,他再怎么心有犹豫,主张杀降已成定议。
“明公。”此时贾诩突然开口。
“文和不必再劝,孤知天意难违,此事……”
然而贾诩摇了摇头,“明公,拙见与军师不同。”
“哦?”曹操不禁扭头望向他,“文和有何教我?”
贾诩拱手,谏道,“祸莫大于杀已降。”
“白起之徒尚临终自悔,李广功著却难封侯。”
“高祖约法,与民无犯,秦人悦服。”
“光武纳降,铜马俯首,终成帝业。”
“此之谓得道多助。”
“明公欲义释降卒,不惜蹈险击黎阳,可谓怀仁矣。”
属实没想到贾文和会这么说,曹操下意识与荀公达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只听贾文和续道,“诩听闻袁绍长子与幼子各自结党,袁绍一旦死,二子必相争,此辈皆鼠子,纵有十万之众,不足为虑。”
“河北士气已溃,士庶心向许都,到那时发兵渡河,河北吏民必翘首以待明公,河北指麾可定。”
荀攸淡淡听着贾文和侃侃而谈,没有插话。
“愿能如卿所言。”曹操捋须欢笑,等到他喜色略减时,缓缓道,“二位皆言之有理,此事容孤再思。”
二人出帐之时,贾诩见荀公达减下步速,两人相互揖了揖,心照不宣地并肩同行,耳边是荀公达低而慢的语声,“先生方才所言,出我意料。”
贾诩低眉理了理袍角。
“先生今日颇似儒士。”
贾诩侧首望去,回道,“君所言亦出诩意料。”向来说话平缓而显拙的荀公达突然开始人身攻击,怎能不让人意外。
他贾文和出身凉州士族,世代传经,自然是儒生,“似儒”一说却是在讽刺他往日行迹。
有“毒士”之称的贾文和突然满口仁义,让人怀疑是否吃错药也是情理之中。
贾诩一直隐约觉得荀公达对他带着莫名的敌意,像是在时刻警惕防范他,以至于对他从没有好脸色。只是此人那张平淡而少波澜的脸也绝少有好脸色的时候,因此表现得不明显。
“白起亦曾悔杀降,何况曹公?”贾文和好脾气地不与此人计较,慢悠悠道,“军师不必恼我谏言,曹公必不肯听。”
白起会后悔是一回事,杀降与否是另一回事,重来一次白起还是会杀降。
他贾文和谏言释降是一回事,曹公听与不听又是另一回事。
“有一问诩积压心中,盖有失礼冒犯处,不好相询。”贾文和道,“从祖父子,血缘已疏。军师视彼,与彼视军师,情谊等否?”
明知贾文和是有意“回敬”他方才的讽刺,这句话仍留在了荀公达脑中,盘旋不去。
这句话他早曾听过,早在二十多年前。
眼前是行列整齐的巡兵,星罗棋布的营帐,荀公达的思绪却跳跃回二十多年前的马车上,乡道并不平整,马车颠簸,他膝上沉甸甸的,掌心小心护着刚刚睡着的小孩。
小孩才到他膝盖高,头顶一左一右梳着小揪,细嗅有奶香的脸颊犹有泪痕,睡着后小手仍不忘攥着他的衣襟。
那是不到两岁的荀忻,还可以称之为婴孩。
眼见好友那副屏气凝神,小心翼翼给怀中婴孩擦脸的模样,年轻的钟繇哭笑不得,“且不论辈分,汝二人血缘已远,亲缘已疏,何至于爱护至此?”
“以君年岁,三年后加冠,娶新妇入门,若喜欢孩童,自有亲子。”
“再不济,我子即汝子。”
“到那时,蒿儿长大,汝该称之为叔父。”钟元常摸摸下颌还刚开始蓄须的胡茬,颠三倒四地琢磨,“如今待婴孩好,谁能记得。”
“长此以往,你待他殷殷真心,他却只认年纪颇大的从子。”钟繇叹口气,继续观摩字帖。
荀公达耳中听着好友絮叨,默默给小孩腾了更舒适的位置……
荀攸不禁继续回想,他与元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熟识?
那日还是与钟元常一同乘车回家……
马车中他靠在车壁昏昏欲睡,钟繇以指代笔,在衣袖上揣摩名家的笔体,突然纳闷道:“河傍怎有儿啼声?”
他几乎要疑心自己刚做父亲,太过思念儿子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荀攸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河堤杨柳,苍翠满目,凝神细听果然有孩童哭声。
他俩对视一眼,疑心有人在河边抛弃子女,少年爱任侠仗义,按剑就跳下了马车,
循声走到河岸边,不远处传来一阵孩童惊呼声,“有歹人,速走。”一群垂髫小童慌不择路,跑入了林中。
被称作歹人的两位儒生面面相觑,他们俩长袍曳地,面相文秀,哪里像歹人?
后来才知原来是贼喊捉贼。
和钟元常一起解救出被半埋在沙子里的婴孩,荀攸很熟悉这种属于半大孩童天真而残忍的恶作剧。
眼前的孩子太小,脸只有小小的一团,才一两岁模样,面颊上眼泪黏着泥沙。
小孩大概是揉眼睛把沙子揉进了眼里,眼珠通红,挣扎着要揉眼睛,钟元常很有为人父的经验,抱起孩子耐心哄着,等他拿袍袖揩干净小孩的脸,“可怜见。”
见婴孩生得白净可爱,钟元常怜心大起,不忘抱给荀攸看,“我观此儿样貌,必汝家儿郎。”这是在打趣荀家人的好相貌。
看清楚小孩的脸,荀攸一愣,这还真是他族中一位从祖父的幼子。
亲自把小孩送回家,刚把孩子放下地,荀攸只觉腿上一重,低头一看,小孩抱着他的腿弯,仰着头,眼眸圆圆,湿漉漉的,比他所见过的所有幼兽都澄澈。
“日后莫再被骗了。”荀攸摸摸小孩柔软的发,“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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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从记忆中恍然回神,荀公达止步,眼前已是荀忻的营帐,帐外士卒见了他,抱拳道。
“主公在帐中。”亲兵没有进帐通禀,四面相对,似乎还有点疑惑他为何不进去。
“……”荀攸只得进帐。
在炭盆旁烤火读书的荀友若见他进门,“公达。”
那边于纸卷堆中席地而坐的荀忻闻声扭头望去,招呼道,“公达坐,稍候我片刻……”
他算完手头这张稿纸,摞起四处散落的纸卷,随手收拾好,披上羊裘,“公达寻我议事?”
案上余下一张废稿纸,荀忻边走边将纸卷成锥角,路过炭盆时顺走了埋在炭灰里的烤栗子,烫得左右换手,“走。”
“张将军所赠,尝尝?”
荀公达低眸看着冒着热气,炭烤后焦黑裂口的栗子,接到手中,热度隔着薄薄一层纸传过来,炽热温暖。
“曹公召我议纳降之事。”荀公达开口道。
寒风呼号,营中行走的士卒都护住了头上巾帢,荀忻拉着荀公达走进他们平日里处理公文的军帐,“进帐再说。”
傍晚时分,帐中没有其他人,荀忻一掀袍摆跽坐,“公达之意我知。”
“此事忻有分寸。”
荀攸将栗子放到案上,拿起来剥壳。剥掉焦壳留了一手黑灰,荀公达边用布巾擦手,边道,“拾栗污手,事出留迹,元衡果真有分寸?”
荀忻知道自己那点伎俩瞒不过荀攸,事后也瞒不过老曹,他闻言并不惊慌,“事无不可对人言,忻行事岂惧人知?”
对面人沉默数息,“贾诩亦劝曹公释降。”
荀忻闻言松了口气,贾诩没有辜负他的厚望,“贾文和料定曹公多疑,必然杀降,所言不过为搏名而已。”
贾诩料定了老曹最终会采纳郭嘉与荀攸的意见,此人之所以劝老曹释放降卒,大概是想扭转老曹对他的印象。相较于从前为自保不择手段的“毒士”,人主自然更喜欢“洗心革面,弃恶从善”的人设。
贾文和最怕遭忌惮,一直以来都致力于把自己伪装得人畜无害。
荀忻想要的便是贾诩的谏言。
他在赌,赌如今的老曹与历史上那个曹孟德有些微区别,老曹没有屠徐州,所遭遇的逆境、背叛远比历史上那位要少。
没有那么多的怨愤,或许留存了更多的仁心。
“元衡只为一时恻隐之心,可曾想过,若曹公果真释降,而袁绍未死,聚河北之兵再起,到时如何阻挡?”荀公达默然问道。
“君以为七万人性命,不值得……冒险?”荀忻终于抬眸反问他,“昔日何人教我,兴义兵,是为吊民伐罪?”
“而今既伐有罪,却要诛降,民人何辜?”深吸一口气,荀忻沉默下来,又道,“公达,天下荒敝,十室九空。”
“路有饿殍,野有白骨。”
“坑降屠城之风一开,中原无人矣。”
荀公达缓缓道,“慈不掌兵。乱世如此,唯有以战止战,若以爱仁而不杀虏,天下何时能定?”
“元衡以为刘虞因何败亡?”
荀忻摇头,不想继续争辩下去,“君以为,我为何不曾与君商议?”这件事上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低头揉了揉太阳穴,起身道:“此事多说无益,公达若无它事,我先回帐。”那箱稿纸还等着他回去推算。
荀攸独坐在帐中,吃完方才剥好的栗仁,放凉的栗子软糯香甜,失了热气仿佛失去了全部滋味。
……
夜深人静,帐门外的火炬即将燃尽,有人影闯入帐中,“主公!”
荀忻被惊醒,靠床坐起,只听跪地的亲兵低声禀道,“沮授深夜盗马欲逃,仆等禀赵将军,现已将其拘押回营。”
“可曾惊动巡兵?”荀忻皱起眉,看押俘虏的士卒可谓玩忽职守,竟能让沮授跑出营,可惜他麾下之人只能远远监视。
亲兵答道,“赵将军调停得当,未曾惊动。”
“主公……”久久没有等到回复,亲兵抬起头,却见主人不知何时卸剑在手。他借着榻旁那盏油灯微弱的光,缓缓移剑出鞘,刃带寒芒,映衬着床上之人若有所思观摩的神情,灯芯火苗摇曳,轻迸出火花,寂静中让人恍惚间心神不宁。
亲兵隐约看到剑格下似乎鎏金篆刻了什么铭文,低头不敢细看。
“无事。”退剑还鞘的铮然声响在夜里听来格外清晰,跪地的人不易察觉地颤栗了一下,应诺退出帐外。
王侯方可佩金玉器,普通人的佩剑木鞘,无纹,长仅三尺。荀忻抱着这三尺剑躺回去,像是要从木鞘上汲取温暖。
一夜天明。
“荀君。”
荀忻坐在案前,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已有客至帐外。
“曹公相召,请速至。”来传令的士卒抱拳低着头,刚从偏帐中走过来的荀友若撞见这一幕,脚步顿了顿。
“今无战事,曹公起得甚早。”荀谌摇摇头,状似谈笑,坐下来望向堂弟的眼神不乏担忧。以从弟的表现来看,曹操清晨相召不像是好事。
荀忻短暂地疑惑与沉默过后,起身往外走,“四兄先用饭,不必等我。”
……
“明公。”
帐中遍施帷幔,一进帐带入的风便将帷幔吹得婀娜摆动,当中只设了一张长案,隔案置两座,案上摆好了酒菜。老曹一身厚绢所制的灰白袍服,随意戴一白帢,见他来了,招手让人坐下。
“按礼不该朝食设宴,然孤自度,与卿之间何分彼此?”老曹平素便笑得爽朗,很能感染人,“卿以为然否?”
“明公但有召,夜半亦……”
老曹很快摇头接道,“诶,夜半不可,岂可深夜搅扰?”
荀忻心想,深夜因着春宵帐暖不方便的只有您本人,如果郭奉孝在这儿,可能要就此话题开车,取笑上半个时辰。
然而他与曹操之间,至少是此刻,无甚温情可言。
一樽酒被放到了他面前,酒液晃荡,在案上留下水迹。荀忻抬眸看着老曹,以眼神表达疑惑之意。
“孤忆起昔日与卿初见,恍惚有十余年矣。”曹操举樽道,“此樽酒,卿不可不饮。”他说罢一如战场上的身先士卒,仰脖子先饮了一樽。
空盏落案,荀忻还未动。
他垂眸望着金樽清酒,不合时宜地想,这该是袁绍的库存。万幸袁本初没机会攻入许都,若要拿到那点寒碜的战利品,许都人的寒酸要被写入史册……
老曹摆出此等架势,明示着要灌酒,不容他拒绝。
他也不是不能喝。
虽则这具壳子酒量不行,并不影响他喝酒前的姿态,“明公敬酒,安敢有辞。”抬袖仰首,同样的空盏落案。
曹操哈哈大笑,亲自给两人再添满酒,“本当痛饮,痛快!”
酒是穿喉灼痛的烈酒,两樽下肚,连曹操说话都带着酒意上头的飘然,“孤犹记当年兖州,若非元衡携粮来救……唉,为此事再饮一盏。”
满案的菜碟被忽略,甚至被曹操嫌弃碍事叠了起来。
荀忻的酒量没有撑太久,灌下第三樽酒,他整个人神情迟滞,慢慢伏倒案上。
曹操拍拍面前人肩膀,轻声喊他,“元衡?”笑道,“起来再饮。”
“再饮一盏,最后一盏。”
任他怎么拉,荀元衡固执趴在案上不肯起来。
曹操凑过去细视,眼前人原本白皙的肤色肉眼可见地从颈后开始,很快泛起浅淡的红色。案上酒樽旁本有一片水迹,被荀元衡的衣袖擦干了。似乎是疑惑他怎么突然靠近,荀元衡眨眨眼,乌黑的眸子因茫然困惑睁圆,衬得人不太聪明。
确实是酒量不行。
“许多事,孤不知如何开口。”曹操慢品一口酒,咽下,叹息道,“降卒之事,实话说,我亦为难。”
“元衡与孤相交忘年,十余载矣,若为此事生隙,孤实不悦。”
案上的忘年之交趴在那里,眸光不动,定定仰望着他,没有蓄须的脸看着仿若少年,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捋一把下颌潦草生长的胡须,这时曹操才真切感受到彼此间年龄的差距,或许是念及此,他的语气缓和些许,“孤知元衡秉性纯厚,常怀恻隐。”
看荀忻闭着眼昏昏欲睡的模样,曹操揪着人衣领不让此人睡过去,强问,“元衡?”
他沉声道,“孤若坑降,元衡有怨乎?”
等了片刻,面前人甚至眼睫毛都没颤,没有反应。曹操叹口气,开始后悔方才的一时冲动,把荀元衡喊过来灌醉根本毫无意义。
本想由着此人伏案昏睡,刚一松手,醉得没有知觉的人倒在案上,额头磕得“嘭”一声响,磕得食案震了震。
“……”曹操坐在原地如被定住,片刻后起身去看,正好与捂着额头爬起来的荀元衡对上视线。
“元衡……可有大碍?”老曹不尴不尬地坐下来,观察眼前人,除了脑门上如立竿见影立刻红肿起一块,观其神色竟清明许多。
像是一下子磕清醒了。
“明公。”荀忻眼里带着困惑,扫了一眼案上的酒樽,皱着眉像是在努力回忆。
只见他揉罢额头,愧疚般揖道,“荀忻失礼。”
纵是脸皮厚如曹操此时也有些心虚,他扶起受害人,“何须多礼。”
场面像是溯回到了两刻之前,然而因为这点意外曹操心中的怒气消散大半,如常谈笑,“方才元衡正与孤论天下形势,恰至精彩处……元衡可有大碍,孤即遣人传军医?”
荀忻拱手,“谢明公,不妨事。”
额头磕碰不过皮外伤,他只觉头痛眩晕,心跳极快近乎难以呼吸,他当然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却得装作酒醉遗忘。
“论势?”荀忻想借说话来转移注意力,四处扫了一眼,似乎在寻找什么。
随口一说,没想到眼前人当真,曹操想了想,荀元衡分析局势时习惯绘图作为补充,于是起身从书案处取来纸笔,“元衡恰说到如何取冀州。”
“冀州……”荀忻接过笔,迟疑片刻落笔,“如今冀州郡邑多叛,袁绍忙于平叛,焦头烂额,再无东山再起之机。”说着在画好的冀州轮廓中心点上一墨点,又一笔划去。
曹操琢磨着,东山再起是什么典故?
“袁公时日无多,膝下三子,次子袁熙无望,长子与幼子夺位,必将有阋墙之祸。”
“袁谭为人颇有勇力,然而信重宵小,纵兵劫掠,奢侈无度。”他说罢摇头,又在纸上涂鸦,同样划去,“勉强有将校之才。”
“袁尚。”荀忻道,“贵胄子弟,‘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1]’,养尊处优,不知饥馑,空有皮囊而已。”纸上再添涂鸦。
类似的话曹操不止听过一次,但他依然被提起了兴致,笑道:“如此说来,小儿辈皆不足为虑?”注意力从纸上离开,他终于留意到荀元衡握笔的手,天气刚转寒,此人手指已被冻得指节通红,圆鼓鼓的,迥异于印象里那双白皙修长生来适合鼓琴的手。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酒醉影响,那只手悬腕时颤栗不止,显然会影响到控笔。难怪乎今日此人总在信手乱涂。
“不足为虑,明公尚有奉孝与公达出谋划策,何愁河北不定?”荀忻低头太久愈发头晕,放下笔糊弄道。
“另有并州刺史高干,袁绍之甥。明公得冀州后,并州可传檄而定。”
“还有幽州,刘虞旧部已投明公,想来取地不难,只是地接辽东,辽东公孙氏盘踞多年,明公将刘备扔去,不知刘玄德创业如何?”
曹操闻言而笑,“此人等闲死不了。”
“关中马超、韩遂等诸部混杂,然而长安为西京,不得不取,明公既定河北,又将剑指关中。”
“可先遣循吏前往,治民理政,渐将马、韩之辈分而化之,以图各个击破。”
“幽、并等边地,汉胡杂居,胡人尤其以匈奴、鲜卑、羯、羌、氐还有乌桓为主。华夷之事,有古今之鉴,明公犹需谨慎。”
“如今中原兵强,胡人俯首,愿为马前卒,为我所用。”
此时割据一方的大势力,无一例外,军中都有非汉族的身影,兵力短缺,正好匈奴、鲜卑等游牧民族战力汉人更强,连从前的朝廷都习以为常地把匈奴等族当作雇佣兵。
“有朝一日,中原势弱,胡人亦闻风而来,蚕食鲸吞。”
“蓄养豺狼,必将为豺狼反噬。”
“元衡有何教我?”曹操盯着眼前侃侃而谈之人,他可以确定荀忻还在喝醉的状态里,清醒状态下的荀元衡很少会竹筒倒豆子般说这么多。
“明公可曾见过狗?”
曹操微愣,而后笑道,“要孤驯化胡人?”
“是,也不是。”荀忻道,“人毕竟不同于牲畜,明公当知,狼与狗血缘未有分别,却为何天性迥异?”
“教化使之然也。”曹操听出了荀元衡的话外之音,捋须琢磨起来,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明公高见。”荀元衡的语速加快,“食同样五谷,说中原正音,读经书,书汉隶,守法礼,忻以为,如此等人,即使金发碧眼,亦可称之为华夏之人。”
“此之谓汉化。”
乍闻荀元衡这番言论似乎惊世骇俗,要被严守华夷之别的老学究听到估计得骂脱一层皮,但仔细想想,也有几分道理,曹操盯着荀元衡的脸看,“冀州未定,元衡已有汉化百胡之心,志气可嘉。”
“孤年少时,欲为国家讨贼立功,平生之愿,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曹操笑道,“似不如元衡志向。”
“孤道元衡不爱飞鹰走马,不爱美衣华服,不爱金玉宝器,不爱妻妾美人,常惑道,竟有人活于世而无欲无求者?”
“孤今日知,卿志不在今,而在后世。”曹孟德取酒勺又添满面前的酒樽,慷慨道,“满饮此杯。”
荀忻的酒樽早被他自己碰翻在地,听到夸赞,他摇摇头,“酒后空谈。”
“方才仅论北方,若论先后,稍定北方后即可南下取刘表荆州之地,再调荆州水师渡江,直取江东。”
“益州刘璋暗弱,内无精兵,外无强援,他日若兵临城下,必然自缚以诣明公。”
纸上谈兵是最轻松的事,现实中会出现什么变数谁也说不准,但至少此刻听者和说者气氛融洽,心情愉快。
“中原人马不习水战,又兼长江千里之险,若孙策在世,尚不容孤小觑,而今孙权小儿,实不足为虑。”
“元衡……”
见荀元衡伏案又昏睡过去,曹操从对未来的畅想中回过神来,转而叹了口气。他令人撤了案席命随从把荀忻扶上床休息,自己披上羔裘,出帐而去。
……
“荀君。”侍从见他坐起,忙要上前服侍。
荀忻仰头望了眼头顶悬挂的薄纱帷幔,赶在侍从伸手前披衣蹬靴站起来,“无须劳烦。”
出人意料地在老曹的床上醒来,荀忻穿好衣物,伸手摸了摸额头,能摸到突兀的肿包。方才起得太急,他眼前突然一片白光,头重脚轻,站在原地等了数息才缓过来。
出门时还是清晨,此时帐外已变了景象。
天际如染胭脂,红得烂漫,背着光,透过树木掩映凋零的剪影看到晚霞,别有一种古道苍凉的美。假若他没有看到长竿头倒悬着的首级,可能会驻足再欣赏会儿夕阳。
“主公!”
“何事?”
来找他的亲兵不敢与他对视,“队率遣仆来禀,沮授已死。”
荀忻猛然回望竿头,远远悬挂的黑点,沮公与也在其中?
“我问汝,降卒如何?”
“袁军多诈降,盗我军兵械欲复叛,午时起平叛,已尽诛杀。”亲兵答道。
“主公?”亲兵低着头跟着主人走,荀忻骤然止步,他险些撞上。
“主公欲往何处?”被不容拒绝地夺过手中缰绳,亲兵只好跟着翻身上马的文吏跑,人怎跑得过马,于是步速逐渐跟不上。
眼见主公消失在视线里,亲兵无奈往回走,谁都知道荀君听到消息会从此冷待大家,但亲身体会到时还是不好受。
他回望一眼身后,倘若瞒报曹公,一旦事发,荀君定然无事,但竿头所挂的被枭首示众的人头中恐怕就有他们这些人了。
……
“不知赵将军何在?”奔至赵云所在的营寨,荀忻见到眼熟的面孔连忙勒马。
“荀君怎得来?君来不巧,将军率百余卒沿南陂樵采。”
“知矣,多谢。”荀忻在马上拱手,策马往南走。
他为绘图在方圆数十里几乎都踩过点,南陂那边的树林里有一条小径,可以绕开曹营前往河北。
他是赵云的荐主,赵子龙理应不是一声不吭悄然离去的人,此来很可能也是为了探路。
树林遍野是樵采的曹军士卒,冬日需烧水烧炭,干草、木材是此时唯一的能源。
一路问讯,待他找过去时,沉毅寡言的将军在一块巨石上垂足而坐,目光与他相接,像是等候已久。
“忻有愧于将军。”荀忻下马长揖,“有愧于师友,有愧于天地。”
见他长揖不起,赵云还是起身去扶,声音透着心灰意冷,“屠夫无药可救,君有何愧?”
他本是虚扶,未料扶到一半,眼前人突然向他怀中倒来。
眼疾手快地扶住荀元衡,“荀君?”
隔着近在咫尺的距离,赵云闻到了荀忻身上残存的酒气,文吏脸色过于苍白,俊秀眉目失了往日神采,额上看起来像是因磕碰所致的红肿,但他身上衣饰整洁,不像是途中摔倒或坠马所致。
“荀君?”掐过人中荀元衡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赵云知他情势不妙,叮嘱好亲兵,交代好士卒,抱起昏迷不醒的荀元衡上马回营。
李当之远远望见病人的脸,脸色大变,提着药囊跑过去,问一旁的将军,“荀君又如何?”
上次给荀元衡取箭头的经历已成为他职业生涯中不堪回首的记忆,于是一见荀忻那张脸便下意识紧张。
“尔非军医?”赵云皱起眉,“军医何在?”
这位军医终于回过神,上手给他的心理阴影诊脉看病,诊过脉后此人神色反而放松下来,“万幸,并非疑难之症。”
赵云审视这位看起来不甚稳重的军医,“是何症?为何突然晕厥?”
李当之摸下荀忻腰间的锦囊,在那位将军并不友好的目光下,从囊中倒出几块糖块,融在温水中喂给荀忻。
在赵云眼中如同儿戏的糖水费一番功夫喂下后,竟灵验如仙药,片刻后,床上之人眼睫颤动,终于睁开眼。
“……荀君数次死里逃生,却仍不爱护自身?”
荀忻刚睁开眼,眩晕感稍减,脑袋还嗡嗡作响,耳边的絮叨未曾停止,“容在下无礼,即便身体健壮如牛,一日内水米未进,空腹饮酒至醉……”
他望过去,李当之围着药炉忙碌,叹息,“此症治来简单,却难除根,君今后切不可忘,努力加餐饭。”
看荀元衡躺在那里眼神涣散的模样,军医好言安慰道:“知君头痛,且稍忍耐,再服一副汤剂便无事。”
等李当之出帐寻药,荀忻咳了一声,“子龙将军,沮公与夜逃之事,是我帐下之人泄露,实我之过。”
“我知此事不密,仍存侥幸之心。”不论如何,沮授夜逃绝对是促使曹操杀降的其中一根稻草,他当时怀着侥幸心理,派人盯着沮授只是以防万一,没有想到果真这么巧,沮授恰好在能影响曹操决策的时候逃跑。
当然,他所犯的能致命的错误并不在此,天时可算,风云可测,人心难料。
荀忻叹口气,这是荀攸不久前提醒他的话。
他不该试图扭转一个人的想法,并将此作为最终目的。
“若曹公果真愿释降,再多人夜逃亦不能阻其志。”赵云摇摇头,得出结论,“曹公非仁义之主。”
“人怎会生性仁义?”荀忻轻声自语,“人亦不可纯粹以善恶分别。”
“爱民即为仁主,赵云所求不过爱民之主。”将军语气萧索,“辅佐无道之人,助纣为虐,云所不为也。”
“子龙将军,然而天下之大,已无仁主。”除此外,只是看他能不能袖手于山野林泉,看生灵涂炭?
这句话听得人怆然含悲,赵云侧过头看他,“若云欲追随足下,足下可愿舍身,为仁主否?”
荀忻哑然失惊,“忻无帝王之志。”
自古以来,天底下的帝王必要成为最自私而最孤独的人,他不愿意成为这种人。
赵云看着他,咬牙说出了平生最艰难的话,“周公辅成王,政由周公,足下可有周公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