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土石掩盖的那一瞬间,荀忻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数息后他迷迷糊糊察觉到手脚被困住,像被水泥浇灌住,动弹不得。然而脸上接触到的却是温暖的皮毛,能闻到他以往所嫌弃的马臭味。
“小白。”荀忻嘴唇开阖,声音却微不可闻。
战马支撑出的狭小空间内,氧气有限,远远供应不了一人一马的呼吸需求。几分钟后,荀忻渐渐感觉到呼吸不畅,头脑昏眩,意识慢慢沉没……
撑在他上空的白马同样是血肉之躯,小白的求生本能倒比他的主人强得多,它努力蹬地往上顶,锲而不舍又徒劳无功地挣扎着。
眼皮沉重,荀忻费力睁开眼,周围的空气极稀薄,漆黑,死寂,毫无生气。
等他挣扎着爬起身,视野中慢慢有了一点光亮,微弱的灯光.气若游丝,忽明忽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看清楚四周环境的荀忻瞳孔微扩,眼前是一条幽深的坑道,望不到出口。
越往前走脚步越急,忍着心悸眩晕,荀忻低头一看,地面竟是有坡度的,越往前走,下坡之势越陡。
回身一看,昏暗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纤细的影子自脚下延伸到坑道顶上,摇曳晃动,形如鬼魅。
再看向左右,晦暗明灭的光影里,坑道旁摆着许多陶罐,生活器皿应有尽有。
汉代人“事死如事生”,此时此地这里摆着的陶罐,更像是明器。荀忻悚然而惊,竭力平缓着呼吸。
这是一条墓道。
他正在往墓里走?
四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荀忻头昏眼花,无力再回头往回走,他扶着墙壁缓缓席地坐倒。
光线愈发昏暗,荀忻突然注意到他的视野不太对劲,找准参照物,他估算此刻的视角竟比平时低了一米左右。
正准备低头查看手脚,有什么湿冷黏腻的东西搭上了他的后颈。
自从上次被劫为人质后,荀忻就对自背后而来的东西有了点心理阴影。
下意识摸向腰间的佩剑,却摸了个空——这具幼童身体哪会带什么佩剑?
墓道里阴风阵阵,搅得一缕残灯被吹得只剩一点火星,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熄灭。
一双黏湿的手陡然捂住他的口鼻,荀忻勉力维持头脑清明,拼命挣扎反抗,木屐在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心脏怦怦嗡鸣,眼前景物重叠晃动,他手足无力,几乎要放弃抵抗。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一迭声呼唤……
“蒿儿!”
苍老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陌生又隐隐有些熟悉。
窗外寒风呼啸,门窗紧闭的室内赫然置着几处炭盆,倒在地上的孩童骤然睁开眼,“阿父。”
再一次醒过来,荀忻更觉不妙,这一次除了心悸、眩晕、呼吸不畅,他还头痛欲裂,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难以言喻。
环视四周,在天翻地覆的重影里,荀忻望见了取暖的炭盆。发觉到这一点后,他只觉呼吸更加不畅,这恐怕是煤气中毒。
目光移到手上,手腕纤细,一双手稚嫩而瘦小——这具身体还是严重缩水版的。
如果再晚一刻,他应该再没有醒来的机会。
不管这里是不是梦,如果他不想体验活活痛死,必须要立即自救。
强忍过一阵手足痉挛,幼童浑身颤抖着手脚并用,配合着竭力往门边爬。好在木门并没有从外反锁,他用尽浑身气力撞上木门,脱力滚到门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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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勿忧,荀君脉象和缓,稳而有力,此前于土石下呼吸不畅乃至昏迷,如今既出,用药后已无大碍。”
“荀君吉人天相,军师勿忧。”军医前来诊脉、熬药忙了一通,临走时眼看着荀军师,只见其捧着空药碗坐在床边,眉头紧皱,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反复劝慰道。
偏头扫一眼病人,那位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上冷汗如水蒸,看起来的确情况不太妙。
军医捋着胡须的手一滞,差点拽下一绺来,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又生变故?
他正要上前探视,还没摸到荀元衡的手腕,床上那人陡然睁开眼,两人四目对视。
军医被看得心下微颤,这一道目光可不怎么友善,仿佛打量,仿佛猜疑,又似是忌惮,还带着些许不耐烦的戾气。
默默吞咽唾沫,军医求救的目光望向荀公达,征询他的意见。
荀攸皱着的眉头稍微伸展,随手放下药碗,“元衡醒矣。”他搀扶着床上的青年起身,又眼神示意军医,“烦劳医工再诊脉。”
军医忙应一声诺,荀攸的话音落后,明显能感受到,一直盯着他的那道目光压迫感顿减。军医心里暗提一口气,上前为这位较年少的荀君把脉。
脉象初时略为短促,很快又恢复和缓。军医心里有了定案——这必然是受了惊吓。人睡着还能受什么惊吓,自然是做噩梦。
军医松一口气,要求别人噩梦惊醒还维持温文有礼,未免过于苛刻了。
常听说死里逃生之人往往性情大变,性格温恂的荀侯若变了,当真令人惋惜。
“君侯连日忧思过甚,骤然受惊,乃至噩梦缠扰。仆开一剂安神方,今夜定当安枕无忧。”军医站起身揖道。
听着这军医条理清晰地说了半天,荀忻揉着太阳穴,他一开始以为这里仍是梦境,此时终于放下大半怀疑,“有劳足下。”
等军医趋步退出帐,荀忻打量着四周,蹙起眉头问身边的荀公达,“此为曹公卧帐?”他所居军帐的配置应该更加简陋才是。
至少……荀忻打量着他躺着的矮床,没有□□需求的单身狗不需要睡这么大的床。
荀公达“嗯”一声算是回应,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什么。
荀忻感到头痛,他又没有荀攸天赋的察言观色技能,哪知道此人想知道什么。
“行军已至何处?”荀忻轻咳一声,主动寻找话题。
“敖仓。”
敖仓在荥阳之北,再北边挨着黄河。
“我已……”荀忻刚想问问自己睡了多久,他记得出事前,大军才刚刚进入河内,现在竟已到了黄河南岸。
荀公达依然如同住在他肚子里的蛔虫,“两日。”
荀忻叹息一声,既然已经安营扎寨,老曹定然已经做了战略部署,错过了这些却还要费心思补课。
“昨日,明公遣曹子孝与史公刘,”荀攸顿了顿,仿佛是照顾他还有些昏沉的状态,缓声道,“遣此二人率所部简装轻骑而出,渡河击眭固。”
曹仁曹子孝自不必说,是老曹最爱重的大将之一。史涣史公刘,则是任侠出身,早年是老曹的门客,以忠勇善战闻名,同样是曹操的亲信将领。
“眭固驻军何处?”
“射犬。”
射犬只是黄河之北的一个聚落,算不上县城,即使建有坞堡在,防御性也远远比不上城高池坚的郡县城邑。
“射犬非难攻之地,眭固自思不敌,定然求援于袁绍。”荀忻倚靠着凭几,自言自语般推演着,“眭固曾为曹公所败,忌惮、畏惧更甚仇恨,我军势大,眭固或许不敢固守……”
有人掀帐而入,笑道,“元衡所料不错,方才得报,眭固留长史、太守守城,而亲率其众北上,向袁绍求援。”
荀忻见到还有些病容的郭嘉,想起出事那天自己的一系列坑好友操作,惭愧地向他拱手赔罪,“当时事急从权,多有不当之处,累君受惊。”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一鞭子抽的太重,若是惊马时稍有闪失,郭嘉很容易坠马。虽然出于好意,还是让友人身处另一种危险之中。
一想起马,荀忻脸色褪尽,抓住荀攸的袖子,急问道,“小白……”他忙改口,“曹公所赠白马如何?”
他终于想起了最关键的问题,神色茫然,“我如何得救?”
长揖回礼的郭奉孝还没来得及答话,见此不由望向荀公达,他自帐外听着荀忻分析敌情,与实际之事分毫不差,还庆幸元衡无碍……
现在看来,那场意外加上连日昏迷,对荀忻并不是没有影响。
正常人昏迷醒来首先就要问清楚的事,他全然抛在脑后。
“白马伤蹄而已,无大碍。”荀攸补充解释道,“曹公以战马救主有功,着人救治,休养数日便无碍。”
郭嘉在帐内转悠两圈,挪一方木榻到床边坐下,将之后的事仔细说了一遍,“……明公特意调一驾粮车,使‘回雪’安卧其上,悠哉更甚我等。”
荀忻赧然羞愧,记得小白叫什么名的也就郭嘉了。
“元衡数日未醒,累嘉公务倍增,方才那礼我已受之,便当元衡与我赔此罪。”郭奉孝以食指指节轻刮眼窝,观他神色,这两天确实累得不轻。
“本当如此。”荀忻醒来至此知觉才逐渐恢复,只觉浑身无处不痛,四肢无力,短时间要恢复行动自如恐怕是做梦。
方才低头一揖现在仍脑壳痛,他再不敢再妄动,“当日诈称‘敌袭’,实有乱军之嫌,当受明公责罚。”
“元衡未醒时,明公已与群僚议此事。”郭嘉唇角略弯,眼中却没有笑意,“诸君以为,元衡活人之功足以与乱军之过相抵,念事出突然,不作计较。若他日有人仿效,定斩不赦。”
“然,嘉当谢君救命之恩。”郭奉孝收起一身漫不经心的随意,站起身,端端正正向床上的青年长揖,袍袖险险垂地。
“群僚偏颇之论,失之公义,嘉不以为然。”
差点折了性命的功劳却仍有人非议,大有荀元衡死了便是勋臣,没死即是罪人之意。
上午的议事会上郭嘉被气得不轻,心道,他情愿咬笔头凑文书,也不愿受这些酸腐刀笔吏之气。
曹公明示赏功之意,这才没使好好的议功变成论罪。
“忻行事时当有预料,过错在我,人言并非相污。”荀忻没法起身扶郭嘉,只得请荀攸代劳,“奉孝曾语我,军中赏罚分明,不可因私废公,忻时时谨记。”
错是有错,但他并不后悔。时间就是生命,当时分秒必争,他如何解释?又怎么有时间去想万全之策?
即使事后无功而有罪,即使他死在土石下,仍然无悔。
“凭我自愿,舍我一人,而救千百人,以性命之贵,忻以为可也。”他不是无私,不是不怕死,如果以人命为最重,生命人人平等,衡量价值便能用数量计。这样一来,他个人的利弊得失,与千百人的性命相较,何足道哉?
“何况如今功过可相抵,求仁得仁,忻实应侥幸。”
郭嘉望过去,荀元衡脸上犹带庆幸的傻笑不似作伪,这样一个人,不知该评判他聪明抑或愚妄。说他愚,他偏偏能经天纬地,学览古今。说他智,他分明是一腔孤勇,满怀天真。
帐外许褚看着自家主公在帐外驻足良久,半晌后却转身离去,忙跟上低声问,“明公不入帐?”
曹孟德负手而行,摇摇头叹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此类古仁人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