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陈继续倒满杯子,与师兄一起小口小口地抿着。
银白色的月光从窗外探进屋里,将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也不知喝了多久,直到瓷瓶里空空如也,两人醉得不省人事,才互相搀扶着爬到新做的床上,和着衣服睡着了。
无烬听到里面没有互相劝酒的声音,才悄然推门进去,门一开,他就闻到大股酒味,眉头顿然皱下,随后看到两个睡在一起的少年,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
他过去替两个少年盖上薄被,关好窗户后回到房间去了,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
张知陈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怎么都不会想到,无烬一直站在门外偷听他们学着大人的模样互相劝酒,强力忍住笑意,没有打扰这对师兄弟的独处时光。
睡至半夜,张知陈感到口干舌燥,舔着干涸的嘴唇从睡梦里醒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被子好好地盖在自己身上,枕头一边有凹下去的的痕迹。
他明明记得纪风尘睡在自己身边,可是睡在身边人不在了。
有冷风从开着的窗户里飘进来。
荆州夏夜的风又湿又冷,张知陈被冻得一个激灵,他想找点水喝解解渴,双手抱臂摸着下床,穿好鞋,眼睛刚刚适应昏暗的环境,就看到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坐在窗台上。
“师兄?”张知陈站起身来,朝那个黑影试探地叫一声。
黑影的头转过来。
此皎月的月光照在玉石般的少年脸上,张知陈看清了对方的羊毛。
坐在窗台上的人正是纪风尘:“师弟怎么突然醒了?”
张知陈松了一口气,放心大胆地走到桌子边,端起水壶直接往嘴里灌,喝得半肚子都是清水,才抹把嘴,回头笑道:“喝多了,夜里渴醒的,想来找水喝,没想到师兄也酒醒了呀?”
“是啊,突然就醒了,怎么都睡不着,就过来吹吹风,看看月亮。”
其实从纪风尘无限犹豫的表情里,张知陈知道他不是因为口渴醒来的,这么说不过是给他一个台阶下,表明自己没有打探他私事的意思。
纪风尘也懒得解释,顺水推舟把话题展开了去。
“那正好,我也睡不着,也过来吹出风。”张知陈几大步走到窗边,双手撑在窗台上,暗自发力往上一窜,本想一个漂亮的翻身跳上去,可惜这一跳用力过度,若不是纪风尘眼疾手快抓住他,说不定他就跳到楼下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右手回掏,抓住纪风尘的臂膀,左手也向后探去摸到窗框一边,总算有惊无险坐了下来。
他学着纪风尘的模样,一只脚放在窗台上,一只脚放下去,伸到屋子里,身体靠在一边窗框上,脸朝外,面向九霄云外的月亮望去。
一轮弯月挂在两朵乌云中间。
风从对面的街道里吹过来,带着香樟树的气息拂向两个少年。
时间在无声无息间流逝。
张知陈仰头久了,脖子酸痛不已,遂转动脖子活动筋骨,这期间他发现对面的师兄保持仰望的姿势不变,就像衙门大门前的石雕狮子。
他放下另一条腿,骑在窗台上,对着外面高低不一的房屋吐出一口气,然后小声说道:“其实师兄骗了我对不对?我外公作为瀚都城的权臣,父亲是第一富商,从小见到的都是些善于隐藏真实想法的人,韬光韫玉之辈可算见过不少了。师兄的雄心壮志是藏不住的,那日一眼我就看出师兄胸有鸿浩之志。”
纪风尘破脸一笑:“师弟精明得很呢!什么都瞒不过你了。”
“我知道师兄的理想一定犯天下之大忌,不然不会守口如瓶。不过今夜整个瀚都城只有你我二人,师兄可愿意将你的抱负告知与我?”
纪风尘回过头来,对上眼前人真切而好奇的目光,良久,他微微点了点头:“不瞒师弟,其实我时常为纪氏一族感到冤屈,我们为天子开拓疆土,为天子守护皇权,忠心耿耿,死而后已,已经无数纪家人为忠为天子献出性命,一代又一代纪家人为此埋骨他乡,可是到头来换得的却是被贬荆州,家族势力每况愈下,到现在整个家族只有我一人独存,若我也为天子死了,纪氏从此销声匿迹了,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些为天子、为天下献身的祖辈了。”
“师弟,我是心有不甘啊!”纪风尘惨淡地笑了笑,哀叹的声音充满了末如之何的绝望。
或许是月光让人变得感性,或许是酒精还残留在身体里,总之这一刻张知陈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师兄的无奈,立马朝前探出身去,双手按在对方肩膀上,同情地说:“师兄若是有苦,今夜就把师弟当做哑巴,一吐为快就好。今夜你我说的,所有的话都烂会在肚子里。”
纪风尘再次点头:“师弟,我既对天子深感不满,便不会再为天子效力,不会为了谋求官爵之位而挤破脑袋。呵,若纪氏后人愚忠至此,恐怕至死都是万千白骨中的一把,不会被天下人所铭记的,可我就是想要所有人知道纪家乃是数一数二的武士家族。师弟啊,你可知我要做的将是大逆不道之事,却又是天下英雄欲谋之举……”
聪慧如张知陈顺着他的话道出了下半句:“所以师兄要颠覆这天下,要做天下的王?”
“不!不是王,是天下的皇!九州的主宰!”纪风尘微微眯着眼睛,一字一顿道,把自己的勃勃野心毫不忌讳地展现在外人面前。
月光之下,两个少年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拳,张知陈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烈火,连对方心中的呐喊似乎也听得一清二楚。
纪风尘也看到了他的释然和理解。
于是张知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收回按在对方肩膀上的手,他把脸别向深邃的夜空,坦然笑道:“果不其然,我就知道师兄有此大志。你武艺惊人,又是名门贵族之后,他日振臂一呼,必有万千豪杰闻风响应。其实在这乱世里,若真有一统天下的霸主出世,于天下百姓而言,倒是一桩美事。”
“那师弟呢?真想做个江湖侠客?”纪风尘盯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问。
张知陈嘴角上扬的弧度拉得更大了,回头和纪风尘对视良久,然后笑容逐渐褪去,表情十分认真,像是第一天进私塾的孩子。
他说:“待我学得一身好武艺,定会协师兄平定这天下的战火,助师兄成为这天下的主宰!”
“师弟……”纪风尘没有想到眼前人会这么说,他瞪大了眼睛,嗓音出现颤抖,只道出了这两个字,竟感动得无以言继。
张知陈凝视着他的目光,抬起手来,伸出拳头:“今夜我张知陈对着明月立下誓言,愿以七尺之躯随纪风尘征战九州,至死方休,至死不悔!”
“纪风尘亦面天立下誓言,誓将保护张知陈周全,至死方休,至死不悔!”纪风尘同样伸出拳头,于是两人的拳头碰到一起,月光下,两只贴在一起的拳头像是锁链的两节。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未来一代名将和天下霸主的命运被月光紧紧地锁在一起。往后无数个月夜里,无数个生死攸关的时刻,立下生死盟约的少年们将会回想起瀚都城的冷风和月亮,还有曾经的年少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