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这里怎么知道江东来送的是什么?又怎么知道那柳青青跟半月教是什么关系?”纪风尘一句话就打消了张知陈退却的念头,不过纪风尘也有所顾虑,两人遂蒙上黑巾,悄然混在进花街游玩的人群里。
寰襄坊里面的景象跟街外相去甚远。空气里充斥着胭脂粉的香气,酒香从各个楼阁的缝隙里溢出来,闻得人迷迷糊糊的,恨不能躺在街上酣睡一场。
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洒在青石板铺成的地上,照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自然。街道两边高楼林立,画阁朱楼,飞檐反宇,让两个初入禁地的少年误以为这不是花街,而是王宫。
沿途他们看到衣着暴露的女人或站在门口揽客,或将半裸的身子探出窗外,用柔软的语声对楼下路过的男人们轻声呼唤。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柔软似棉,甘甜似蜜,销魂荡魄之音直叫人骨软筋酥,无法再往前多走一步。
张知陈第一次见到香肩半露的女人,又是在这般糜烂的场合下,脸红得像猴屁股。
纪风尘还好,长期武术修行练就了他非常人的定力,自始至终他的注意力都放在江东来身上,心里一直在琢磨半月教跟柳青青的关系。
江东来终于到了玉合楼,他没有按照掌柜的吩咐从大门里进去,而是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朝青楼后门跑。
“该不会是去私会小情人吧?”纪风尘讪笑一声,跟上前人的脚步走进两栋木楼间的小路,却发现身后没有脚步声传来。
他回头一看,看到张知陈正对着一个露出半块胸脯的女人发呆。
那女人身着单薄轻纱,妙曼的身躯若隐若现,距离张知陈不过十步,胸前春光一目了然。
“师弟,看什么呢?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啊啊?哦……没……没什么。”惊猿脱兔般的张知陈收回目光,规规矩矩地跟到纪风尘身后,再不敢往四处乱瞟。
过了好久,这个不染尘世的少年才从荡魂摄魄的一幕里回过神来。
他们跟着江东来绕到玉和楼后院,见前面的江东来停下了,当即选择一堵高墙跳上去。
谨小慎微,的纪风尘抓过几只箩筐挡在两人身前,全神贯注地观察目标人物的一举一动。
江东来摸到后院小门边,先趴在地上从门板下面朝里面窥探一番,再单手作掌放在嘴边学公鸡打鸣大叫三声。
从纪风尘二人的角度可以饱览整个玉和楼后院的状况,后面里无非是一口老井,几棵半死不活的盆栽,还有五颜六色的衣裳,跟寻常人家一模一样,纪风尘可是司空见惯了。
响亮的叫声响过,一个粗布衣裳打扮的少女从楼里快步跑过来。
女孩的身材被宽大的衣袍所遮蔽,只见她的大眼睛里含笑含俏,水遮雾绕地,鼻梁高挺好看,透露着贵族的气质,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总是透露着一副欲说还休的娇羞样。
如此佳人,稍加打扮之后不知有多少男人要为她俯首称臣,怪不得鸨母要把她早早挂牌。
此人应该就是喜儿。
喜儿打开后院的门,迫不及待地和江东来抱在一起,两人头靠着头,在小声说着什么。
江东来跟喜儿说着甜腻的情话,交谈的声音细不可闻,只听见两人笑了一会儿,随后就是女孩的哭声传来,再然后就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吼声。
这一回纪风尘二人倒是听得真真切切。
那男人在楼里大吼:“喜儿,还不快给青青打洗澡水去,你想青青就这么去见大将军吗?”
青青?
柳青青?
大将军?
纪风尘心一沉,直觉告诉他,这个大将军必定就是昭信将军王智宇。
他来找柳青青是为了男女之欢,还是另有其事?纪风尘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现下即便是混进青楼,也不可能轻易接近王智宇,毕竟是昭信大将军,身边光护卫就有一大堆。
他耐着性子躲在箩筐后,看到喜儿在江东来额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不由分说地关上木门,含着泪又跑进了囚笼的楼阁。
江东来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就像一根木头,一根悲伤得想要落泪却不能落泪的木头。
望着江东来束手无策的画面,那一刻,纪风尘忽然明白了很多东西。
身而为人的艰难,在这个阳光充裕的庭院外一如光芒将人覆盖,就像看不见的巨石,压在人身上要人透不过气来。
如果站在江东来的立场,面对爱人遭遇的如此困境,任谁都会无奈的吧?
可惜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东西,纪风尘望着江东来慢慢走在小路上,心里有无限同情,却不能替对方分担痛苦的千万分之一,甚至连对方黑色的伤痛也无法确体会到。
江东来抱着掌柜交付的木匣子,从正门里走进了玉和楼。
他的脸上欢喜荡然无存,木讷的,就像失了魂儿的呆子。
纪风尘站在距离玉和楼稍远些的人群里。
张知陈藏在两个醉汉身后,忍着扑鼻而来的臭味耐心等候,好不容易看到江东来从玉和楼里出来了,他倏然来了精神。
江东来机械地从张知陈跟前走过,迎着夕阳走出寰襄坊的大街。
张知陈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轻声问道:“师兄,要进去打探吗?”
“不了,进去也找不到有价值的东西。从铜驼街回醉仙楼吧,我想知道那楼里到底还有多少半月教的人。”纪风尘说着,拉好黑面巾转身就走。
张知陈也把自己的脸蒙得死死的,还把绣有家徽的衣摆收进腰带里,生怕被人认出来。
他走在街道中央,接连左躲右闪,尽量避免碰到招摇过市的妓女。
初时见到坦胸露肚的女人,张知陈觉得有些惊讶,然而放眼望去整条街全是这般景象,看得多了,对笑容满面的女人们渐渐生出了厌恶之情,到最后连看都不屑于看对方一眼。
可是走着走着,他又想到了江东来,想到那个在青楼即将挂牌迎客的喜儿。
江东来视若珍宝的姑娘也会变成这样吗?
她会化着俗不可耐的妆容,衣不知羞耻地倚在青楼门前,与路过的酒客谈笑自若吗?
她会为了几个金铢银佃、甚至是铜毫而与陌生人孤单一夜吗?
她会渐渐变成这些个妓女的模样吗?会变成让人反胃的,让人可怜的卑微者?会在冰冷的床上忘记那个曾许诺相伴一生的男孩吗?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大概,是会的吧!
可是一想起江东来期盼的眼神,张知陈心里就很难受,像是有人把铁熔了从他喉咙里浇到心房。
他站在充斥着香气的街口,回头望一眼数见不鲜的花月之身,在心里暗暗发誓不能让喜儿变成那样的人,不能让江东来空欢喜一切。
江东来走在街上,孑然一身,吊行吊影,张知陈蓦地记起一首诗来: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只是不知江东来要如何解开这心结。
走在前面的纪风尘放缓了脚步,有意拉开与江东来的距离,直到江东来完全消失在铜驼街一侧,他才回头对张知陈说:“快到傍晚了,时间来不及,先不去醉仙楼,直接去凤栖原对面瞧瞧如何?”
“凤栖原对面不是无人居住的废墟吗?”张知陈感到不解,“方才我们在那儿待过,师兄为何想去?”
“因为我嗅到一些很奇怪的味道,像是尸体腐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