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笑道：“你想说就说，我洗耳恭听便是。”
男人躺到瓦片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繁星自言自语道：“我也曾真心喜欢过一个女人，像卑微的仆人侍奉在她左右，只要能换得她开心颜，便是赴汤蹈火也绝不犹豫。”
“所以她辜负了你？”无烬插了嘴。
男人点点头：“我满心欢喜把她娶回家，新婚之夜，却发现她与人私通，找我不过是为了顺利产下她与奸夫留下的种。”
“后来呢？”无烬又问。
“当夜我把她和奸夫锁在婚房里，放一把火烧死二人，算是解了我的心头大恨。不过从那以后我不再钟情于一人，越发厌恶外表清纯的女人。我恨这些自命清高的人，明明一文不值，竟有那么多痴情男人跪在她们的裙下，像看家狗一样跟在她们屁股后面。那样的女人究竟有什么好？我想不通，想要报复她们，要蹂躏那些本就肮脏的身体，让她们被世人所唾弃，再无一人愿意多看她们一眼。”男人张狂地大笑一声，“所以我发疯似的走在瀚都城的夜里，扑到这些伪善女人的身上，让她们在极乐与极痛苦的边缘里死去。”
原来眼前人正是探花贼叶锦衣！纪风尘恍然大悟，先前无烬留下了“燃于此，烬于此”的字迹，便是召叶锦衣来这里受死，可他为什么甘愿送死？以他方才的脚步声，可以判断出他轻功不错，一天时间足够逃离瀚都城。
无烬微微蹙眉：“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有很多无辜者？”
“我承认我害了很多清白女子，今夜赴约，就是为赎罪而来。”叶锦衣侧过头来，看一眼无烬挂在腰带上的酒葫芦，笑问道，“可否借我一口酒？”
无烬解下葫芦递给他，他喝了一口，满意地砸吧嘴：“好酒啊，可惜下面没人会酿这么醇的酒了，倒是有些遗憾呢。”
“便是在地上，也难有这般熟稔的酿酒师，兴许喝完这一壶，世间就再无美酒可言了。”无烬把酒葫芦拿过来，同样小抿一口，眼睛下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形。
“怎么？酿酒师不在了？”叶锦衣饶有兴趣地问。
“雍成帝元年，那家伙跟你一样，为一个女人死在雍州城里了。”
“以将军的武功和威望，也救不了他？”
“为情中伤之人，唯有自救。”无烬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星光，似乎陷入了回忆。
两人谈话间，天上有星辰在飞速流动。两颗星辰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无边无际的夜幕上留下缥缈的影子，四个人静静地望着，直到星辰消失不见，都没人打破这难得的寂静。
纪风尘知道，再开口的时候必有血光乍现。
约莫一刻钟过后，叶锦衣开口了：“我听闻将军也曾钟情于一人，不知是何等女子能撩动将军心弦，令你胆敢一人一剑上武当？”
“唔。”无烬并未否认。
“临死之前我很想听听将军的故事，应该不会拒绝吧？”
纪风尘和张知陈暗暗出奇，他们只知师父武艺高强、是个居无定所的旅者，他的过往则是一片空白。听叶锦衣这么说，两个少年来了兴趣，恨不能凑到无烬跟前把话听得仔仔细细。
无烬塞好酒葫芦口子，复又挂在腰带上，学着叶锦衣的姿势躺到青石瓦上，双眼微微闭合，温润的嗓音飘荡在冷风里：“她生于雍州皇域，幼时与我相遇于庭前，年少时陪我流转于皇域的街巷，成人时与我私定终身。说起来，并不是多么特别的人。”
“不是多么特别的人，却叫将军为她铤而走险？”叶锦衣追问。
“你错了。”无烬扬起嘴角：“若真心喜欢，再寻常的女子你也会觉得是上天赐予的幸运。”
“然后呢？”
“然后？”无烬对着星空反问一句，似是在质问上苍，隔了一会儿，他才直起上半身，望着膝盖上的木箱子轻声说。“然后便是家族纷争，她殒命于仇家聘请的江湖杀手刀下，我冲冠一怒为红颜，无意中除掉了江湖恶徒。再然后，就带着她的骨灰四处漂泊。”
这个故事听起来跟说书先生所讲的大相径庭。
叶锦衣凝视无烬的脸，把心里的怀疑展露无遗：“便是如此？”
“当然。”无烬淡然回复着，食指轻敲深色木箱。
听到这里纪风尘总算明白了，原来木箱子里放着某个女子的骨灰，怪不得无烬时常放在身边。
无烬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冷：“天快亮了，陪你聊得也够多的，差不多该走了。”
“临走前容我再舞一曲吧，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曲子，我想跳给他看。”叶锦衣款款起身，在三人的目光注视下走到屋檐边上，他抽出折扇，以右足为轴，轻舒长袖，于无声中起舞，身体开始旋转，愈转愈快，到达某个极点后忽然自地上翩然飞起。
再落下时他衣袍下摆飞扬，双手婉转流连，一双悲伤的眼眸欲语还休。
星辰闪耀，男人流光飞舞，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闪动着动人心魄的色彩，却又是如此的遥不可及。令人惊叹的是他的身体软如云絮，好像受过训练一样，双臂柔若无骨，步步生莲花，如花间飞舞的蝴蝶，如潺潺的流水，如深山中的明月，如小巷中的晨曦，如荷叶尖的圆露，使人如饮佳酿，醉得无法自抑。
这是纪风尘看过的最悲伤的舞蹈，明明出自一个男人，却隐约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笼罩在男人身上。叶锦衣就像是牵丝偶人，哀痛得不能自已，也不能停下孤独的舞步。
他抬腕低眉，手中扇子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典雅矫健。风声清泠于耳畔，成了他绝命之舞的伴奏，他手中折扇如妙笔如丝弦，转、甩、开、合、拧、圆、曲，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
叶锦衣忘情地舞着，直至一声鸡鸣从远处传来，他陡然跳出屋檐，手腕转动，手中的折扇往颈脖处轻挥，而后一抹黑血从脖子里挥洒出来，为这星夜下的舞划下完美的句点。
他面朝屋顶上的三人缓缓下落，身体先坠，血水其后。
纪风尘追出去，站到屋檐边，看到他脸上是满足的笑容，面颊上挂着泪水。
“此生不悔。”青衣男人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缓缓闭上眼睛，接着他柔软的身体轰然倒地，大片黑血从脖子上蔓延出来。
纪风尘也不是没见过死人场景，可是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竟然会为坏人感到惋惜。
“雍成帝七年，八月，采花贼叶锦衣自尽于瀚都城，往后的说书先生们大概会这么说，但无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无烬挎着木箱走到屋脊上，对着泛白的东方低吟。
“师父？”纪风尘看着无烬的背影，下意识地喊出了口。
“可我知道他曾是荆州最有名的舞者，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仇恨，迷失了心智。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最可怕的只有两种东西，一个是欲望，一个是仇恨，无论哪一个，都叫人万劫不复。”无烬慢慢转过身来。
纪风尘低下了头，谁都能听出无烬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劝他放下仇恨。
“好了，都回房间吧。”无烬抓着张知陈的肩膀，在纪风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步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