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瀚都城,凤栖原。
江东来躺在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双眼睛对准头顶深绿色的叶片,他瘦小的身躯藏在树荫里,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有节奏地上下摇晃着,挂在他脚上的草鞋随之拍击脚掌,发出一阵阵清响混合在扑扑簌簌的风声里。
这个地方处于闹市和樟树林的交界,中间隔着一条臭水沟,入春至夏末,臭气熏天,苍蝇老鼠横行,除醉仙酒楼外,鳞萃比栉的屋子里少有人住,即便有,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他躺着的地方正对酒楼,与酒楼后门只隔一条臭水沟,视野开阔,能清楚望见酒楼二楼的客人,还能观察到左右巷道里的情况。
午后炽热的太阳被浓密的香樟叶挡在头顶,热风一旦卷来,江东来的上方就会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他很喜欢听风吹树叶的声音,每当有风吹来的时候他都会满足地闭上眼睛,仿佛闻不到恶臭一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又有清风徐徐刮过,密密匝匝的叶片被风卷动,金色阳光从缝隙里渗透下来,打在他有些惨白的脸上。
这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面黄肌瘦,饱一顿、饿一顿的生活不留情地在消瘦的身板上烙下印痕,他穿在身上的衣服还是去年冬天讨来的棉袄,缝在外面的布料已经破开,露出里面灰色的棉花。
在这般酷热的时节里,整个瀚都城只有江东来会有这身打扮。
他以日中为基准,在心里默默计算了时间,如果没记错的话,在这个被繁华所遗忘的角落里他已经躺了一个多时辰。
天气很热,衣服很厚,江东来身上满是汗水,屁股开始隐隐作痛,手臂也麻木了,肚子里的咕咕声如战鼓般紧密地响起。可是他要等的人迟迟没有出现,他又不敢闯进酒楼后院一探究竟,纵使心里有上万只蚂蚁在爬来爬去,也只能蹙眉瞧一眼染上黑漆的后门,深吸一口香樟树的气味,再咽下一口唾沫去欺骗黏在一起的肠胃。
难道老伯今天没能捞着油水?江东来转而想到,若是把等老伯的时间放到铜驼街,定能在那浓妆艳抹的女人堆里讨来一块馒头。
他终于忍不住了,扶着树干缓慢地站起来,刚起身,就拉开嘴角发出“嘶”的一声呻吟。
江东来起身的那一刻,脑中一黑,几近失去意识,从他四肢各处传来的麻木感一时盖过饥饿,让他不得不靠在树干上。
他很快判断出这种情况下,自己根本不能跳过臭水沟,更不可能穿过斗折蛇行的巷子回到闹市。
要能有人送点东西来吃该有多好啊!他望着从叶隙间落下的阳光,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醉仙楼的后门就在他腿麻得不能行动之时悄然拉开。
江东来听见对面传来“嘎吱”一声响动,身体微微一怔,失落到极点的情绪又高涨起来。
一个头裹黑色头巾、身穿灰色薄衫的老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正左顾右盼。
老人的出现让他心头一暖。
他不顾身体的不适,拖着两条腿跳过臭水沟,一边跳一边小声呼唤:“老伯,我在这儿呢。”
老伯循声看到了少年,确信四下无人后,把木门往外又推了些,缩着脖子,双手藏在身后神神秘秘地踏出门来。
江东来一走近,老人就把手里的东西塞到他衣服里,歪着头,警惕地看着身后的酒楼后院,嘴里急急忙忙地嘟囔道:“这是店里没吃完的烧鹅,还有两块银佃,别叫主家发现了。”
江东来顾不得看手里的油纸包,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儿地冲老人点头:“老伯,这回可又多亏了你,您给我送吃的,还给……”
“得了得了。”老人背过身去,不耐烦地挥挥手,“店里小二失踪了,掌柜的要我招几个人手,你拿这两块银佃去买身好衣裳,明儿午后到楼里来,假装不认识我,往后的路可就简单多了,包你吃喝住。”八壹中文網
“哎!”江东来并不质疑老人的计划,当下就爽快地答应了,一双眼睛里满是泪光。
老人把话说完,点点头,像是在躲避什么似的,很快缩回院子里,反手扣上门,再往后就是他稳重的脚步声,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看过江东来一眼。
江东来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他走进幽深的巷子里,拆开油纸包一看,发现老人给的两块银佃蒙了一层油。不过这无伤大雅,银佃蒙了油也还是银佃,总之能换来一身干净衣裳,换来往后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把银佃小心翼翼地放到怀里,又怕银佃长翅膀飞走一般,特意按了按放钱的位置,这才放心大胆地抓起烧鹅边走边吃。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快朵颐了,而且还是出自醉仙楼大厨的手艺。
——在这个日光正盛的午后,满嘴油光的江东来心里满怀希望。
他认为自己即将迎来人生的转折点,将要告别少年乞丐的凄楚生涯,过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然而天不遂人愿,上天非要悄然更改他的人生轨迹。
江东来吃掉半只烧鹅,打着饱嗝儿转进巷子,突然被正面走来的行人堵住了去路。
他眼神很好,距离又近,能清楚地看到两个黑衣人架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少年郎迎面走来,还扫到三人身后跟着个头戴斗笠的灰衣男人。
狭路相逢,双方都是一愣,先后都停下了脚步。
三个男人似乎没有料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有人出没。
虽说眼前人俨然是个小叫花子,但还是让他们心里一紧。
两个黑衣人空出一只手来伸到背后,摸到了别在腰间的匕首,灰衣人看似不动如山,实际上也抽出了兵器。若是小叫花子胆敢发出半点叫声,他保证能在叫花子开口之前掷中叫花子的喉咙。
江东来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他从小父母双亡,混迹市井之中,见过人世间千万种脸色,察言观色的本领远远高过同龄人,当他看到奄奄一息的少年郎时,就猜到三人绝非善辈。
早些时候他也曾听大人们说过,其实樟树林是个乱葬岗,城里一些恶霸杀了人,就把尸体丢进树林草草掩埋,而他身后的路恰好通往樟树林。如今看来传言不假,少年郎只有半口气悬在喉咙里了,即便不一刀杀了他,把他往樟树林里一扔,也会被阎罗收走的。
换作往常,遇上这种状况江东来一定会掉头就跑,毕竟自己没有以一敌三的实力,冲上去不过多具尸体罢了,然而在与三个男人对峙的时间里,他看清了少年的相貌。
那个被黑衣人架在中间的少年,正是瀚都第一富商张天门的独子张知陈。
是他?
为什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