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主动找上门来,等待他们的将是死路一条,不过,即便找上门上,或许也是一条死路。”回应他的是张天门。
说完这话,两个男人互视一眼,又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们面面相觑,各自对刚认识的同门还不是很熟,惜语如金,只是尴尬地笑,却不说话。
聊了一会儿,张天门总算想起两个被遗忘的少年,回头对张知陈说:“对了,知陈,从今往后你就跟你师父住在一起,不必回家了。”
“哈?”张知陈听了浑身一颤,不满地反问道,“爹爹这是把我扫地出门了?”
“扫地出门?我是为了让你跟师父师兄培养感情。”
张知陈努努嘴:“那我回头让玲珑姐姐收拾一间房出来。”
“既是培养感情,倒不如与你师兄同吃同住,同睡一张床。两个大男人,怕什么?”张天门扫一眼两张惊诧的脸,丝毫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紧跟着说,“我与你师父有话要说,带你师兄出去走走吧,去看看瀚都的景致,尽尽地主之谊,不过不要距离我们太远。”
“是。”两个少年只好告辞。
张知陈闷闷不乐地出去,前脚跨出房间,守在门边的一个黑衣从者也迈开了脚步。
他心里堵得慌,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与师兄出去逛逛,不必跟着了。”
黑衣从者默然点头,在楼梯口停了下来。
这一日天气尚好,晴空一碧如洗。
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把昨夜潮湿的水汽都蒸成了烟波。
时值正午,瀚都城迎来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候,街头巷尾人头攒动,叫卖声此消彼长,人山人海里有万千气味融合到一块,行人肺里说不清是空气还是臭味。八壹中文網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走在来来往往的人海里,像是随波逐流的两片叶子。
张知陈走在前面,指着左手边的一家客栈介绍道:“这家酒馆里有个近七十岁的说书先生,喜欢讲些帝王家的故事。传言他曾是衮州皇域里的贵族,是教皇子们读书习字的先生,为人刚正不阿,可惜正直过了头,劝谏皇帝不成,就被贬到荆州这穷乡僻壤来了。”
他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来一些液体,看起来像是泪水。
纪风尘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望见小巧的酒馆里坐满了人,十几个汉子围成一圈,正聚精会神地听一个老人说话。老人上了年纪,满头银丝,一张脸跟老树皮无异。
他回过头来,对上张知陈恬静的目光:“走了这么久,师弟可是乏了?”
张知陈平日里有睡午觉的习惯,到了这个时点,早就困顿不已,然而他强装清醒:“等到了顺意鞋坊,给师兄做双好鞋,咱再去找个酒馆好生休憩一番。”
“为什么要急着去做鞋?我脚上这双还是新的。”纪风尘下头看一眼脚上的黑靴。鞋面上有些污泥,牛皮包裹的鞋帮子染上了一些黑色污渍,大概是昨夜杀吴昊时染上的。
“大热天里穿靴子会捂出毛病的。”
大热天里穿一双靴子,的确有些难受。
“顺意鞋坊有什么特别吗?竟让师弟一路上提及不下十遍?”
“顺意鞋坊是瀚都最好的鞋坊,许多王公贵族的鞋都是在那里定制的,穿上他们做的鞋,算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行走八方都会叫别人刮目相看。”
纪风尘笑了:“我出身武士世家,没什么身份可言,也不需要别人重视。”
“玲珑姐姐告诉我,纪家曾是辅助天子的三大家族之一,是九州不可或缺的大家族,师兄作为纪家的后人,名门子弟,应当承这份荣耀。”
“名门子弟?”纪风尘脸上的笑容缓慢消逝了,情绪低落下去,眼瞳上蒙了一层细雾,“纪家被贬到这里,跟说书老先生没有多少差别了,你看他,何曾在意听自己说话的是市井平民,还是皇室子弟。”
“师兄此言差矣,我相信以师兄的才干,复兴家族指日可待,甚至比你先祖更厉害。”张知陈说得坚决,脚步轻快,拨开面前的行人往前面继续走。
纪风尘跟上他的步伐,一手抓住插在腰带上的刀,一手挡在身前。
又走了十几步,张知陈闲不住,变着法的找话说。
“师兄一身好武艺,可曾想过要做点别的?诸位成为一代名将?”
“在这个人人命如飞蓬的年代里,谁都无法笑着离场。今天说着要征战四方的人,或许明天就人头落地。我呀连自己家人都保护不了,何谈其他?”
“师兄要是这么说,可就有些妄自菲薄了,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我相信师兄终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
“为什么信我?”
“因为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师兄最为特别。”张知陈垂下手,回过头来淡然一笑,他的两只眼睛里充满了光,淡红的嘴唇一张开,露出两排整洁的牙齿。
纪风尘愣了一瞬。
恍惚间,他的思绪飞回到河西寨的村子里,刚过十岁生辰的弟弟书言拽着他的手,要带他去看村里的滩戏。
书言就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毫不保留、毫不怀疑地相信他。
可是到头来,害死他的人,正是他最信任的哥哥。
若是那夜稍稍忍耐,不带书言闯进河洛人当中,书言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纪风尘的双脚在原地生了根,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一遍遍叩问自己。
在这个盛满阳光的街头,黑暗的哀伤又追上了他。
张知陈发觉他魔怔般站在原地不动,过来在他眼前挥挥手,轻声唤道:“师兄?你怎么了?”
“啊?”纪风尘摇头,“没事,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罢了。”
张知陈是个马虎鬼,没注意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悲痛,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现在刚过午后,去顺意鞋坊做了鞋子,再回头给师兄订一身衣裳,把你打扮地比世子还好看。”
“师弟,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你礼物。”
“从今往后,我的就是你的,我们既是同门,也是兄弟,兄弟之间会有亏欠吗?”张知陈头说的头头是道,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缠在他头上的发髻摇来摇去,似是孩童手里的拨浪鼓。
前面的人更多了,到处都是陌生的人脸。
他轻车熟路,走得快,纪风尘脚步迟缓,被甩下一段距离,只能望见他的小脑袋在阳光下晃动。
再往前走,纪风尘注意到情形有些怪异,有两个陌生的黑衣男人围住了张知陈。
张知陈在和对方说些什么。
纪风尘身边也围有几个戴斗笠的男人。
他快速一瞥,注意到四个男人的领口都有银丝绣成的星月花纹,腰间别着一把小巧的匕首。
匕首不过两尺长,通体漆黑,毫不起眼。
若是在稍稍宽阔些的地方,这般短小的铁器根本没有用武之地,然而在肩摩踵接的闹市,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指,作为暗杀利器,匕首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光天化日之下,四下人多眼杂,杀手们也敢动手?
纪风尘不敢确定,他暗暗拉紧心弦,左手按住刀鞘,大拇指压在鞘口,右手则放在胸前,看似随意,实则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他默默估算了自己与张知陈的距离,大概十二步。
即便不计中间路人的阻挡,若是杀手敢行动,恐怕也无法救下张知陈。
该死,早知道就该找条绳子绑在他身上了。纪风尘在心里骂了一句,失张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