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出去后，很快就有三个粉衣婢女进来收拾桌上的狼藉。
纪风尘靠窗而坐，听着楼下热烈的买卖声，木然地望着手提水桶的女人把温水倒进房间右侧的澡池里。
她们井然有序地在房里出入，澡池水满，手捧花篮的女孩在池里撒了一层红艳艳的花瓣，一个貌似领头的女孩挽起衣袖探入水中试了试水温，回过头来朝他施施然行了一个礼。
“公子，水已备好，可以沐浴了。”女子说话的声音跟玉玲珑有几分相似，无限温柔里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严，想来应该是玉玲珑身边的红人。
不等纪风尘回应，她就招呼婢女们退出去，面朝窗边的少年缓缓后退。
女子穿着白色的软布鞋，鞋面上绣有一朵妖艳的大红花。她的步伐细碎又轻快，其他人走在地板上都会发出响声，唯她一声不响，如幽灵般无声无息。
她退至门边，双手按住木门两侧，轻声道一句：“奴婢就不打搅公子了，公子若还有其他吩咐，只管开口便是。”
纪风尘张开嘴，没说话，两扇木门就缓缓地闭合。
可见婢女们虽然表现得格外客气，可是隐约的，也让人感到生硬。
一股傲气从她们有礼的话语里透露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纪风尘已经很久没有舒舒服服地泡澡了，上次洗澡还是五天前，在城外林间的水潭里，用皂角洗的头。他迫切地需要清洗身体，没有外人在场会更自在些。
荆州湿热的气候让人一出门就是一身臭汗，时隔五天，他浑身上下都是臭烘烘的，怪不得方才几个婢女对他露出了嫌弃之色，原来是臭气所致。
他摸一把油腻的长发，拆开结成条状的发丝，对着空荡无人的门哼了一声。
纪风尘关了窗户，捡起黑鞘长刀，把白瓷瓶和绷带拿在手里，慢慢走到澡池边。
他拉下轻纱遮住澡池的这一边，小心翼翼地脱去肮脏不堪的衣服。
脱衣的过程中难免会碰到伤口，一碰到左胸，胸前的伤口开始发痛。
他一边脱，一边发出嘶嘶的痛苦声，费了半天劲儿，总算脱得一丝不剩了。
望着满池花瓣，他却半天没敢下去。
少年像受惊的小鹿，尝试了两次，最后朝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伸出它沾满泥土的前蹄，把双腿慢慢滑入澡池。
水温适宜，澡池深度也恰好。
他没入水池，胸膛以下被温热的清水所淹没，紧张已久的神经终于得到释放，整个身体都变得柔软起来。
纪风尘低头注视自己右胸上的伤口，原以为半寸深的伤口还会流血，不想自那药撒上后，伤口很快停止流血，留在身上的只是昨夜的血斑。
拆开绷带，只见指头宽的伤口已经结痂，
“果真是神药啊！”他把瓷瓶放在岸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暂时不换药。
纪风尘把叠好的白色毛巾展开盖在自己脸上，在一片浑浊的天光下闭上了眼睛，不由得回想起这些年里纪氏一族的兴衰和天下的格局。
五十多年前，朝中奸佞当道，天子听信馋言，将纪氏一族从衮州皇域贬到滕国荆州，令其世代镇守锁山河，紧随其后，天子遣散了昔日的武士团，终日混迹在酒色之中。
五十多年过去了，皇权渐渐衰落，诸侯势力崛起，天下九州被五方诸侯占据八处。当今天子周喜只得衮州一处，于是衮州为皇域，以三千御林军、一万弓箭手和五万武士驻守。
衮州北临冀州，西靠豫州，南近徐州，东接苍茫海，犹如笼中弱兽，处于退无可退之境。
威胁首先来自西边的晋阳国。
晋阳侯白无虞十五岁时继承侯位，这个从不落泪的铁血王侯手腕强硬，一方面通过自募亲兵训练死士，加强晋阳原本就十分强悍的兵力，另一方面召集西北有学之士，依靠游说和贿赂，终在其三十岁之际占得冀、梁、雍三州，是为诸侯里实力最强、最具威胁性的一方。
雍成帝四年，春。晋阳侯白无虞在晋阳大都督项松月的提议下，亲率百万大军向东推进，向皇域南面的鲁国宣战。
其时，白无虞训练多年的特种部队晋武卒首次亮相于九州战场。
晋武卒矩阵攻击，圆阵防守，士卒披三层重甲，执戈带剑，开十二石重弓，携箭五十支。士兵负三日口粮，半日行百里。
鲁国的军队在无畏的苍狼前不堪一击。
不过半月，鲁国豫州的七大城池相继宣布沦陷。一个月后，豫州主城的大门被晋武卒攻破，江承羽本人狼狈地逃往鲁国第二州——徐州前去避难。
雍成帝四年，夏，白无虞带领北梁突骑以日行千里的速度向帝都逼近。
这支精锐的骑兵不过七千余人，兵源来自九州条件最为险恶的梁州北部。士兵皆虎背熊腰、性格刚烈，他们身着软铠，戴铁盔，手持晋阳重戟，腰挂六尺斩马刀，左携长弓，右挂牛皮盾牌，身后箭囊内有三十支利箭，比晋武卒的行动速度还快。
天子周喜意识到诸侯有了谋反之心，连忙下令皇域内武士反击，然而在如利箭一般的轻骑面前，帝都好逸恶劳的士兵们毫无招架之力。
三日后，帝都宣布告破。白无虞一身戎装踏进皇宫，趾高气扬地路过百官跟前，随后就软禁了雍成帝，秘密捕杀皇室贵族无数。一时间帝都掀起阵阵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天下自此大乱，各国内盗贼纷起，杀手横行，民不聊生。
九州尚且如此，纪氏的未来，又在何方？
匡扶孱弱的天子？还是独树一帜？纪风尘思索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想破了脑袋也没个完整的思路。
他坐在池水里，把盖在脸上的白色棉帕润湿，轻轻擦拭伤口周围。偶尔碰到伤口处，他会发出嘶的一声，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洁白的棉帕很快被染红染黑，他身上的污垢也被清水溶解。
门就在他擦完伤口，准备把棉帕放到一边时被敲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