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北岸大营,已经有了秋日的凉气。
“怎么出来不知道加一件披风。”
男子清润的声音响起,大营边界一身红袍的凌昭转过头来,极为自然地伸出手,许轶顺势牵起,四目相对,肃杀就成了柔和。
“也不算冷。”
许轶的手总是比她温度高上一些,只是这双手,比起数月之前,茧子要厚实得多。
胜利总是让人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如果胜利不是建立在尸骨累累就更好了。
凌昭见过鲜血渗进沙地里,绵延十里,宛若肥沃的红土地,无数脚印踏实后,呈现出一种古怪的赭色。
这些时日的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她便会见到那战火后的炼狱。
许轶知道她睡得不安稳,可白日里却看不出她有丝毫精神不济的模样,只是整个人周身的气质沉郁无比。
那生来热爱自由,追求万事不过心的烈火,终究还是被枷锁困在了熔炉之中,任由自己成了一个杀器。
“你觉得,京中会有什么指示?”凌昭问道。
“你不是早就心中有了猜测嘛?”许轶揉捏着她冰凉的手,眼神温和,“昭昭,随遇而安,事情总归不能全部由你掌控。”
凌昭天生对自己经手的事情有强烈的控制欲,她正是知道自己做了一切的努力,却无法将事情推进到底,才更加挫败。
“你现在可是我们西北军心中的的的战神,你这样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打了败仗呢。”
许轶晃了晃她的手,像是小孩子那样,幅度极大,想要逗她笑笑。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一群人并一个马车摇摇晃晃从远处而来,两人转过头,同时收了笑意。
“说曹操到,曹操就到了。”
“大人,到了。”
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一张中年女人略显沧桑疲乏的脸,衣冠楚楚,花冠上的珍珠宝石折射出柔润的光芒。
她眯起眼睛,看到了大营门口那一对牵着手的那对男女,忍不住暗骂一声,“西北民风实在淳朴,如此不合礼数,这军营军纪,可见一般。”
等到了近处,看清了人的脸,顾正琏眉头就皱紧了。
“原来是秦王夫妻,难怪敢如此肆意妄为。”
马车缓缓驶向了大营之内,顾正琏却突然叫停了。
“去把门口的秦王喊来一起随行吧,他们站在那里可怎么接旨。”
那旁边护送的卫兵闻言竟也真的跑去了门口,直奔凌昭去了。
“参见秦王,秦王夫,顾大人说,请您随行,准备接旨。”
凌昭挑了挑眉,被这人的坦然态度闹得笑起来,转头看了一眼许轶,“随行?随谁的行?”
“这世上能让我随行的人,天底下只有三个人,她又算什么东西。”
秦王向来狂傲,那卫兵也知道了事情的不妥之处,登时后脖颈都有些发凉。
“殿下恕罪,是卑职失言。”
凌昭闻言冷笑了一声,“去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她,就说,秦王问她一句,你配吗?”
女子一双桃花眼中满是凉薄,唇角提着略带讽意的笑,身上的软甲未卸,居高临下俯视着那人,眼角眉梢尽是沉沉的压迫。
卫兵走回去的时候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对上崔正琏那老神在在的模样,心中更加犯怵。
“说了吗?”
“殿下说,这世上能让我随行的人,天底下只有三个人,她算什么东西,还让我原封不动转告您,说……”
崔正琏的脸色一下子撂了下来,眼中除了震惊之外,还有一抹羞恼。
“说什么!”
“说……您配吗?”
这一句卫兵说得声音极小,但马车之中的人依旧听见了。
女人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崔家人惯有的桃花眼被年龄压得褶皱坠落下来,遮住一半的瞳仁,显得有些尖刻。
“我是她的亲姑姑!凭什么不配!”
“凭什么?”
一道高调又慵懒的女声从后头远远传了过来。
“就凭本王姓凌,是当今的秦王,是这军营的主帅,是征西大元帅,崔大人,您要和我论亲戚?”
年轻的秦王一手捏着一串黑沉的佛珠,一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眉目张扬,锋芒毕露。
这一瞬间,在军中与众人和和气气亲如姐妹的主帅忽然换了一个模样,不少路过的西北军将士都有些惊讶。
主帅怎么面对京中来人的一瞬间,就好像换了一副模样。
可等听完两人之间的话,却又瞬间同仇敌忾起来。
秦王身份高贵,愿意跟你称兄道弟一道同行,是她性子好,给你面子,这京中的来人怎么敢叫秦王随行准备接旨的,难怪秦王翻脸。
凌昭微微仰着下巴,“还是说,你觉得,你比本王高贵?”
哪个臣子,可以比皇室的人高贵,除非当真是不想要脑袋了。
一身白袍的男子浅笑着跟在凌昭的身后,眉目平和宛然,只是全程的目光都不曾落在旁人身上。
两人年少,可在西北征战,只是站在那里,就带着天然的将帅气度,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煞气。
凌昭施施然抬脚往前走,“本王驻守西北,如今你该称呼本王一句,主帅,或者,将军。”
许轶紧随其后,路过崔正琏的时候向马车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在军中,没有秦王夫,只有,襄平侯和许副将,还请崔大人,莫要叫错了。”
崔正琏如今已经四十岁,却依旧还没有能够袭得爵位,就算是许轶,也的的确确比她高出一些。
不过是短短的一个会面,她便被接连下了面子,原本得了这个差事之后的志得意满,也消减了五分。
此次和谈,自然不止是她一个人,只不过需要人先去西北通知和犒劳将士。
就在她忍气的功夫,凌昭和许轶已经走出去了老远,此刻他们再行,也不能越过前头那两人,如此看来,倒好像是他们在随行一般。
崔正琏一向看不起这个只会给自家兄长添麻烦和蒙羞的七皇女,即使如今七皇女已经荣耀功绩加身,她也不曾改了印象,见状干脆取出了她保管着的圣旨。
“请西北各部将领及主帅,接旨!”
走在前头的凌昭闻若未闻,只是转头和许轶闲话,“后面在狗叫什么?我好像没听清?”
许轶垂眸含笑,“不知道,我也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