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走出太宸殿的时候,天慢慢阴了下来,只有发白的日轮悬在天上,苍白又刺目。
这事儿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不会捅出来,从皇帝亲自宣判老四是个病人的时候,老四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
“殿下,咱去哪啊?”
凌昭迈步往前走,“去哪儿?回宫呗,这春天还没到,当然是回去,夫郎孩子热炕头。”
她笑得漫不经心,眼中却是一片寒凉。
不过片刻之后,她已经和许轶坐在了朝华殿内室。
许轶在点茶,她撑着头看他。
天色一片晦暗,他是波谲云诡之中唯一为她所有的皎皎明月。
“所以,宁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了吗?”
许轶一心二用,手上动作专注,思维却放在了凌昭身上。
“我以为你能猜出来个大概。”
凌昭随意盘摸着那黑亮的佛珠,声音罕见地冷淡。
“只是闲聊而已,”许轶声音和缓下来,“你心里有气,冲我撒也好,干什么闷着?”
拨动佛珠的声音愈发急促起来,男子抽出精力去看她,稍不留神,云脚就散了。
他干脆撂了茶筅,起身走到了凌昭身边。
“咱们俩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凌昭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一身月白衣袍宛若朗月清风的男子,“事情很简单,母皇给老四的年礼,是毒,而太女和我送给老四的年礼之中是化解药力的解药,倘若她用了我和太女的鲜食,自然不会有事。”
许轶眼中闪过一抹震动,“我以为,是你动的手。”
凌昭抬眼,“有区别吗?皇帝给的东西,你敢不吃?我们姐妹送的东西,咱们吃了?”
老娘又要看姐妹和睦,不生反心,又要互相制衡,此消彼长,哪有那么好的事。
先是君臣,后是母女,这是帝王家。
凌昭垂下眼睛,“我大概不是个帝王的料子,行兵打仗可以,忍气吞声不行。”
老大信守身为君主要有容人的雅量,凡事都要做得漂亮好看,做出天平盛世的假象,但她却信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大不了撕破脸,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所以她是里,凌宸是面。
“现在还有机会抽身吗?”许轶看出了凌昭被这吃人的世界压得喘不过气。
“在皇帝的眼里,从来就只有不中用的女儿,只有不中用的臣子,”凌昭苦笑一声,“你看老五送过来的年礼了吗?要不是我问了一句,内侍监给老五的东西,只怕都是残次品。”
她抬起头,“我也就算了,你忍得了?就算你忍得了,以后我们的孩子呢?等日后老娘一走,老五只怕就彻底维持不了亲王的面子了。”
大周对宗室中人借款向来苛刻,若是宗室子弟没有出息的,因着不能寅吃卯粮,想花天酒地便是做梦,不少混得都不如一个六品小官儿家里殷实。
大周皇帝开放科举和推荫制度,完善了用人制度,如今皇帝更是重用寒门举子。
宗室的面子,就越发不值钱了。
凌昭不能退,更不想退,她向来适应良好,只不过……
她伸出胳膊,抱住了许轶的腰,将脸埋进了许轶的怀里,用力嗅着他身后上独特的安宁气味,“我只是在想,咱们恐怕还要被扣在宫里几个月了。”
“怎么了?”
“皇帝考验老大呢。”凌昭声音闷闷的,“她让我拿着老四刺杀和意图谋反的证据去找老大,不让我告诉老大皇帝已经知道了。”
皇帝是想看老大究竟会不会告诉她老四的谋反之事。
但以老大的性子,只怕还念着骨肉之情呢。
她暗示过了,老大能不能听懂,就看她的了。
连自己亲手培养了三十年的继承人都要试探,这就是帝王。
许轶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知道这时候无需多言,凌昭该懂的道理都懂了,她只是心里堵得慌,一会儿就好了。
“老四那边,还有治好的可能吗?”
“不会了,永远不会了。”凌昭声音更加低沉。
许轶无端想起自己在这个世界第一回见到凌昭的样子,一身红衣,烈烈如火,宛若漫山遍野的野杜鹃,意气风发,天真骄矜。
如今的凌昭已经是京中赫赫有名的秦王,是年仅十八岁就被加封尚书令的实权亲王,可即便如此,她却固执执拗地坚守着自己那该死的底线。
只有坚守底线和希望的人,才会如此痛苦。
“老三呢?”
“老三脾气比本事大。”凌昭顿了顿,“本事比胆子大。”
许轶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仔细想了想,倒也的确符合。
越是张牙舞爪的人,往往越没有胆气和实力。
正月十五,京城中有一场盛大的灯会。
好不容易被解了禁的六皇子和崔家的两个小郎君一道在灯会游玩,偶遇了连答对十八题的顾相嫡女,一见倾心,再见倾情。
随后与在这一日与顾白羽相看的高家小郎君发生口角,抢走了顾白羽猜灯谜之后赢得的一盏灯,并扬言,“灯是他的,人也会是他的。”
高小郎君负气出走,最后却又收到了一个扎得活灵活现的鹰隼灯——却是姚蕴武斗之后迎来的。
“为什么要给我?”高星烨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罕见的海东青的灯笼,心中有些欢喜,“扎得真好……大周少有扎灯的人会扎猛禽……”
“因为我觉得你会喜欢,常常听你说起西北大漠的情景,我想比起刚刚那盏鸳鸯彩灯,你会更喜欢这个……我刚好看到了,就,上台打赢了……你看我厉害吧哈哈。”
姚蕴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高星烨听得很认真。
见男子盯着她,姚蕴更加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了,抬手想要摸头,又怕把发髻弄乱了。
“你的手,好像受伤了?”
“嗐,武斗嘛,哪有不受伤的……”姚蕴不在意地缩回手。
“这是我们高家家传的秘制伤药,跌打损伤,用这个揉开,很快就能好,明天就不疼了。”高星烨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就拿这个,换你送我的灯好了。”
“是我送你的,不是……”姚蕴有些急。
“对,灯是你送我的,这是我的回礼,这下可以了吧。”高星烨拉过她的手,直接将瓷瓶放进她手中,“你回去之后,让家里人给你上好药,揉开,就好了。”
“我家中就我一个人!”姚蕴傻傻回了这么一句,等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好,“其实……也可以买几个……但是我……”
她语言再度错乱,脸憋得通红。
高星烨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蓦然笑了,“那我帮你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