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初雪持续不过一个时辰。
雪渐渐停了,凌昭的肺腑和胸腔之中宛若是被烧灼刮过的粗糙火墙,鼻息之间的干冷的空气几乎要让她因为战斗而滚烫的身体变成一团枯草。
长枪上阻碍血液回流的红缨已经不再能够随风飘动,被深重的血液冻结成了硬邦邦的一团。
雪亮的枪头上也凝结着一片鲜红,凌昭眯着眼睛下了马,开始询问堡寨之中的损失。
堡寨门外,是大片大片的尸体,灰色的袍子被血液冻结在雪地之上,一时很难清除。
这是凌昭第一次直面战争中的成片死亡的景象,她下意识按着还在起伏的胸膛,发现自己居然生不出一点恐惧和感伤。
她茫然地抬手想要摸一把脸,这才发现裸露在外的皮肤在热血回流之后已经渐渐麻木。
“殿下,因为来得及时,河口堡寨大约死了三百八十余人,天太冷了,没等拖回去,就已经冻死了……”
凌昭点了点头,一千多人的堡寨,死了三成不到,对大周的西北军来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堡寨守住了,就算胜利。
“咱们骑兵营呢?”
“回殿下,伤亡不多,只是还要点时间轻点,人……都冻在一块儿了。”
许凝用力搓了搓手,“至少这回蛮族逃回去的也都是残兵败将,几千人进攻,咱们打死了足足两三千人呢。”
成片的尸体堆在河口,被雪掩盖,被自己的血冻在地上,尸体叠着尸体,你我不分。
凌昭没有追,是因为这不是党项人的精英部队。
“你带一队人暂且留守堡寨,本王回大营,拨人来替你们,受伤的就现在这里养伤。”
许凝眼中的兴奋和悲凉交叠在一起,致使原本清秀的脸上八字眉和微笑唇同时存在,看着怪异又可笑。
“人命,多不值钱啊。”她轻声念了一句。
凌昭拍了拍她的胳膊,“这就是文人口中的兵祸,战争,自然就有牺牲,可只要牺牲有价值,那就不能退让。”
她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主战派,这一回若不是抄了那么多家,只怕西北军穷得棉衣都还没穿上。
凌昭打得是闪电战,走得快,回来得也快。
许关山和杨海安都等在城墙之上,见她回来,面色被冻得有些青白,但眼睛明亮若寒星,忽然就放下了心来。
“殿下,河口如何?”
“去的还不算太晚,死了三百多个,来的不是党项的精锐部队,我们将他们打退了。”
凌昭言简意赅,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白年,指了指嗓子,“水。”
一旁一只粗糙修长的大手拿着水壶递了过来,她接过来下意识道了一声谢,仰头就灌了下去。
“草,怎么是酒啊?”
她狼狈地低头,用力咳嗽起来,一张青白的脸咳得通红。
“抱歉,我们西北,女子杀敌归来,都是要喝酒的,特别冬日,此酒是为祝殿下首战得胜。”
凌昭听着声音不对,转头看去,桃花眼眯了起来,浑身气压低至极点,“谁的兵?”
拿酒壶的是一个男子,一身戎装,小麦肤色,骨骼硬朗,身材高大,浓黑眉毛之上有一道纵向的疤痕。
“末将杨云,是副总兵的儿子,也是如今男兵营的偏将。”
“没事吧?这是温水。”许轶温润的声音斜地里插了进来。
凌昭这才慢慢收回了审视的眼神,转过头来,身上的戾气微收,“阿轶。”
“还好吗?杨云他,不是故意的……”许轶看了一眼那男子,脸颊之下肌肉紧绷,“他不懂你不喜欢喝酒的。”
凌昭一气儿灌下半壶水,“那就,男兵营派五百人马,填补河口堡寨空缺,杨云,你亲自带兵去,接替许凝回来。”
杨云抿了抿唇,一次进攻不成,蛮族多半会换一个地方进攻,这秦王多半是瞧不起他们男兵。
一个连酒都不能喝的女人,居然看不起他们西北的男人?
“还不快去!你个臭小子!”杨海安眼见野蛮小子倔模样又犯了,瞪起了眼睛,“听上将军的话!遵守军令!”
“是!末将听令!”杨云直起脖颈,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了大营门口。
“殿下,实在对不住,杨云那小子从小跟着我混在军营里,性子直,不懂规矩……可他没有什么坏心思,真的。”
杨海安局促地抬手想要摸头,却在摸到了冰凉的盔甲之后又讪讪放下了。
凌昭点了点头,“这几日,全军保持警惕,随时待命,我怀疑,党项人今日不过是个试探。”
许关山和两个副总兵脸色严肃了起来,“殿下放心。”
商定完防御计划,凌昭向自己的大帐中走去。
谁知刚刚一进帐子,那人就跟了上来,将她逼至角落。
“刚刚为什么接别人的水壶。”
男子一双凤眼瞳仁漆黑,眼尾上扬,抿着唇,凶狠又委屈。
“因为我是真烧得慌,这里。”凌昭丝毫不慌,笑吟吟地拉过许轶的手,放在她的甲衣领口之上。
许轶没料到她这么动作,掌下山峦的弧度,耳根登时滚烫发热,“这样,这样也不行!我就晚了一步”
“知道了,”凌昭一手依旧将他的手按着,另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
“好了,我身上脏,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许轶恍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凌昭桃花面上残留的疲倦与苍茫。
“抱歉,我不是故意闹情绪的,就是……”
“我知道,你这样闹一闹,很好。”她扬起嫣红的唇,盯着许轶泛红的耳根。
几千条人命,被冻在河口之前,被冰雪覆盖掩埋。
最初的热血褪去,只剩满目的荒凉悲壮。
她并不悲伤,却依旧感慨。
许轶能在这个时候打一打岔,她反倒轻松些。
河口堡寨之中,许凝开门迎来了接替的人。
“怎么是男兵啊?”
“男兵怎么了?”杨云挑了挑眉,举起了胳膊,“我们男兵拳头比你们女兵还硬呢!”
许凝噗嗤一笑,“我可没有瞧不起你们男兵,只是你们来,要打扫那些尸体,你们见过吗?”
“我们西北男儿,有什么没见过的!”杨云不屑地仰头,从腰间卸下酒,“再说,今天是你第一次上战场吧,给。”
清秀的女子却出乎他意料的豪爽,隔空接了酒壶,仰头往嘴里一倒,眼前一亮,赞道,“好酒呀。”
“走吧,拳头硬的西北男儿,那尸体冻在地上,你们能铲起来?”
杨云自然不肯服输,“嘿,我力气可比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