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带着一大个食盒进来的时候许轶正在拿着图纸细细查看，等到各种复杂的食物味道钻入他的鼻尖，他再抬头看得时候发现长案上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食。
“这都什么？”他吓了一跳。
“酒蟹、獐巴、火鸡、卤鸭、鳝鱼……”凌昭一个个点了过去，“还有一壶蜜酒，吃吗？”
许轶连连点头，“吃。”
他指了指这张图纸，“图纸基本没什么大问题，但，问题是你们的工匠的工艺，真能做得精细吗？做不好就容易炸膛或者火绳没法点燃，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让我去看一看成品或者工匠做的过程。”
许轶叹了一口气，“就怕步子迈太大，容易扯了……”
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是凌昭，轻轻咳嗽了一声，“嗯。”
凌昭点了点头，假装没听到他说的话，给他倒了酒，“吃夜宵吧。”
因是小摊贩售卖的食物，滋味倒是足得很，凌昭略吃了几口，觉得有些咸了就停了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许轶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走，见状就又想到了凌昭喝醉的那一夜，耳根有些发烫，也端起酒杯灌了下去。
甜的。
“果酒？”
凌昭点点头，“一会儿我还有事要办。”
“还有事要办？”许轶皱起了眉头，“你这，夜间业务够繁忙啊。”
“回宫啊，回宫怎么着也得保持清醒。”凌昭自己知道自己的酒量，也没打算多喝，她眼珠一转，“更何况，送你回家，不是要事？”
许轶夹肉的筷子一个不妨落了空，他抬眼看了一眼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的秦王殿下，又觉得自己大约太过敏感了。
今夜四舍五入抱都抱过了，为什么听到凌昭这开玩笑一般的调侃，还是会心头一颤。
果然，他都快被这个时代给同化了。
少年长出了一口气，又听到了对面的人不经意间提道，“今天白天那套衣服挺好看的，怎么晚上就换了。”
“你喜欢，下次穿给你看。”许轶重振旗鼓，凤眼含笑，用筷子随手夹了一块鸭胸脯肉放进凌昭的碗中。
凌昭看着碗中连鸭皮都没有的鸭胸脯肉一愣，“你怎么知道……”
“猜的，看你不喜欢吃皮，也不喜欢肥肉。”许轶和凌昭在一起吃饭的次数不多，隐约还记得小时候的凌昭有许多吃饭上的怪癖。
这回轮到凌昭心跳加速，她沉默着将肉塞进了嘴里。
她还以为许轶这种人，应该完全不会注意到自己这些细微的习惯。
两人一顿饭吃到最后都有些食不知味了，凌昭先停了筷子，许轶也跟着停了。
“我送你回家？”
许轶点点头，无端有些遗憾，出来估计都没有一个时辰。
凌昭真的将人送到了将军府自己踩过点后找到的最佳翻墙的地点，看着他回了屋子才准备离开。
“昭昭，”许轶忽然扒着窗户轻轻喊了一声。
凌昭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许轶。
“晚安，祝你做个好梦。”许轶笑容清浅，一双凤眼也没有往日的淡漠。
秦王殿下点了点头，“晚安。”
她转过头快走几步才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烫得厉害。
看来就是喝果酒，也有点容易上脸啊。
受了蛊惑的凌昭回程的时候脚步极快，她的袖中还带着送茶人给自己的几张薄薄纸片。
朝华宫的夜里，灯火通明，但人人敛气屏声，几乎没有一点声响，安静地厉害。
凌昭正在一张一张查看纸片上的内容，一旁的侍立的高清不安地看了一眼外头的夜色。
姚蕴还没回来。
高清再瞄了一眼主子的脸色，发现她脸上虽然还泛着淡淡的红晕，但抿着唇，微微蹙着眉毛，显然心情并不算好。
终于，座上的人动了。
高清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少女将那几张纸叠了起来，送到了烛火之上。
火苗舔舐上纸尖，很快将纸尽数包裹，吞噬殆尽。
凌昭收了手，慢吞吞看着飘到桌子上头的一点点黑灰，拧着的眉头慢慢松开，唇角慢慢上扬，那弧度高清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嘲讽。
“高清啊，我记得，你是父亲赏给我的人。”
高清身形一抖，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头都不敢抬，“可下官，的确是殿下的人啊。”
“无妨，我就随便说说。”凌昭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说一句起身。
她在想那些打探到的消息。
对于为什么在金秋寺会遇到顾白彦，她的确有过怀疑。
她求了母皇和元君要出去打猎是没错，可从没有和他们说过金秋寺的事情，那么为什么顾白彦能够那么准确的在金秋寺找到自己。
那一天和她一起打猎的人都没有拐道去金秋寺，也就只有白公公、高清，和跟着自己的姚蕴知道自己会去金秋寺一事。
太巧了，就是因为太巧了，她才越过了姚蕴亲自去找了一回送茶人。
高清的祖母曾经是顾家的家生子，但如今一家人都已经脱了奴籍。
身为宫中女官，在宫外自然也是有家的，每个月可以出宫回家几次，按所处职位不同，各有定例。
而高清的家，也不过是寻常殷实之家，自然送茶人会打探得到高清回家的情况。
好巧不巧，高清在自己决定了去打猎之后回了趟家，第二日高清的父亲就曾与顾家那一个如今在顾白彦身边的管事老公公说过话。
“高清，我用你一直用得很顺手。”她扣了扣桌子，“你也算从小陪我长大的，这个八品女官，是我给你的，不是父君，不是顾家。”
直到最后两个字落下，高清才开始真正颤抖起来。
她重重叩首于地，“殿下……殿下，小人知错，是小人在家中想要替殿下打听打听金秋寺的典故，真的没有想到……”
凌昭缓缓笑起来，“没有想到什么？”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高清，你时常在我跟前说许小郎君的家世给我添了许多麻烦，如果他有个省心的郎家就好了，我一直没有多说什么。”
“我亲自选的正君，你不满意？还是顾家不满意？”
她绕过书桌，走到了五体投地的随从面前，这人在她初来乍到的时候悉心妥帖不动声色就能提醒自己许多，实在可惜了。
“抬头。”
她声音极冷，暗含威压，高清抖了抖，抬起了头，“殿下……高清知错，高清知错。”
凌昭垂下眼皮，打量着一脸紧张的高清，“你是宫中女官，宫里人说话的技巧，你都学得通透，只要你不想，又有什么消息能够泄露出去呢。”
“罢了，我给过你老老实实认错将一切都说清楚的机会，可你偏偏没有抓住。这样的人留在我身边，我很难一夜安睡，高枕无忧啊。”
她声音很轻，落在高清耳中却像是从高山上砸下来的雪。
“殿下！殿下！高清都说，什么都说，顾家，元君，一切都会告诉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赶走我……”
书房的门口无声无息进来一个人，凌昭抬眼，那人无声拱手弯腰行礼。
“那就慢慢说吧，正好看看和你家里人说得一不一样，姚蕴，关门。”
高清闻言浑身一僵，脸色一点点灰败起来。
从什么时候秦王殿下开始耳聪目明起来了呢，她浑身发抖，如坠冰窟。
如今的凌昭，再也不是那个自己随便哄几句就可以骗过去的小孩儿了。
她看向重新绕回书桌后头的凌昭。
女子一身便服，姿态松散，一只手撑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高高在上，掌控全局，游刃有余。
高清毫不怀疑，她就是在等自己的表演，甚至还能拍手叫个好。
这还是那个从小被宠爱惯坏的，纨绔皇女？
那个事事都能被她猜到的凌昭，早在她出人意料地选了个寻常郎君当正君的时候，好像就有什么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