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昭恍然间抬起头,看着眼前多少次想要靠近的男人。
许轶生得瘦挑,她有时候总怀疑他的骨头中间也是空的,那张皮覆骨的脸,线条却并不嶙峋,带着少年独有的柔和清润,唯有眼皮单薄犀利,宛若一尾银鱼,垂着眼皮的时候总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淡。
他生得淡漠如月,在人间也总是轻飘飘地,月光照在大地,从不单独怜悯一人。
而她现在抓住了这片月光,迫使他留在自己身边,即便他或许并不情愿。
她在看许轶,许轶也在看她。
许轶恍惚想起,这是他们十年来,第一次靠这么近。
甚至勉强可以算得上头一回拥抱。
此刻的凌昭眼尾绯红,面如桃花,红唇润泽,表情却懵懂如孩童。
周遭喧闹无比,掩盖了他的心跳如雷。
“许轶?”她呆呆地念着这个名字。
“嗯,是我。”
许轶应了一声,接着就看到向来骄傲的女子眼眶之中涌出的泪水。
先是一滴滴地滚落下来,接着珍珠就连成了线,抖动纠结的下巴,还有扁起来的嘴,明艳张扬的一张脸就算是哭起来也看不出一点娇柔,一边哭还一边瞪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般。
“怎么了小祖宗。”他一下手足无措起来,想要伸手替她擦眼泪,却又有些为难。
胸口的衣襟还被她死死揪着,那张本可以盛气凌人的脸哭得皱成了一团,像个小包子。
“别哭了小祖宗,怎么啦?谁欺负你了?”他轻声哄着她。
两人深处繁华街道的暗角之中,昏黄的灯火将他们排除在外,独留了一片小世界。
凌昭越哭越委屈,脑子渐渐清醒了过来,眼泪却止不住了。
她想要将眼前这个没眼光的坏东西插进自己心口的刀扎回他自己身上,想要问一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就没有一点点喜欢过自己?
可她都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地瞪着他。
来到陌生世界的不安,被迫小心翼翼维持着人设,一柄悬在自己头上的剑,和得不到求不得的痛苦,被酒精放大的情绪,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许轶方寸大乱,也不再纠结凌昭是不是揪着自己的衣襟,两人是不是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只想赶紧止住她的眼泪。
在他的印象里,凌昭从未在自己面前哭过,好像也是不会示弱流泪的那种人。
他用衣袖胡乱按上她的脸,也不敢摩擦,只想按去她脸上潮湿的泪痕。
“小祖宗,别哭了,到底怎么了呀?告诉我好不好。”
凌昭的大半张脸都被散着淡淡松竹气息的布料掩盖,许轶一直在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再没有了从前那高高在上的轻慢态度,她抽抽噎噎地回道,“我就是,喝多了…假酒…控制不住…”
许轶替她擦眼泪的动作戛然而止,一时无语凝噎。
早知道这人喝多了就哭,他到底在急什么呀。
凌昭眼中还含着眼泪,越过许轶的肩膀,清晰地看到了在大街上疯狂暴走找人的姚蕴。
她勉强松开了许轶,“你来这里干什么?”
许轶盯着她被泪水打湿粘在一起的细密羽睫,“未婚妻上花楼了,为了保住正君的位置,总要来找找,不能让狐狸精把妻主的魂儿勾走了。”
凌昭打了个嗝儿,她刚刚哭得太急了,估计呛着风了。
对面的男子被她一个接一个的嗝儿逗笑,“祖宗,您老人家身边服侍的人呢?”
她指了指不远处还在暴走的姚蕴,“那儿呢。”
“您好歹是个秦王,身后不多跟着点人?”他顺着她的指尖看了过去,“要喊她过来吗?”
“等一会。”凌昭这会喊得很快,“说真的,你来找我做什么?”
许轶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来,“你的玉佩,落在衣橱里了,我害怕没有这个你回不了宫。”
凌昭噗嗤一笑,“我这张脸就是回宫的令牌,不用这么着急。”
她接过那个玉佩,只是捏着,并没有重新挂上,“我带你吃夜宵去?”
“你刚喝了一肚子酒,还能吃得下东西?”
“我没吃晚饭。”
“怪不得。”许轶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空腹喝酒,你不醉谁醉。”
姚蕴已然急疯了,要是秦王殿下遭遇了不测,第一个该死的就是她,忽然背后冷不丁有人拍了她一下。
“姚蕴,你找什么呢?”
明明是冷冰冰的语调,姚蕴却如听天籁,“殿下!”
她热泪盈眶,宛若看到了亲娘一般想,“您去哪儿了,我找了您好久。”
“姚蕴。”
“殿下。”
“你学过那首诗吗?”
“哪首?”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姚蕴刚要下意识回答,忽然慢慢反应了过来,看到了一处没有被灯光照到的暗角之中,一白衣少年安静地站在那里,眉眼沉静,似乎正在看着不远处檐下的灯笼。
“那不是秦王君嘛……”
“未来的。”凌昭补充道,“我刚刚就站在那,看着你跟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转了一盏茶的时间。”
姚蕴打了个寒颤,低下了头。
明明七殿下没有骂人,她却觉得比骂人还可怕。
大周民众的夜生活极为丰富,贵族女子和郎君都可以去勾栏之中听曲玩乐,酒楼林立,夜夜笙歌。
凌昭带着许轶去吃盘兔和烧羊,竟遇上了个熟人,周祈,那日最后殿选和许轶起争执的小郎君。
周祈眼尖,在有客上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一身湛蓝便装的凌昭,接着便看到了依旧是一身白衣的许轶。
他蹭得一下站了起来,倒是将他身旁几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殿下!”
一嗓子喊得许轶和凌昭都挑起了眉毛。
小郎君几乎和凌昭一般高,跑到凌昭面前的时候一张稚嫩的圆脸,眼睛亮闪闪的。
“七殿下!好巧!”
许轶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凌昭,凌昭面不改色,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斜睨向了落在她身后半步的姚蕴。
姚蕴会意,连忙往前走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秦王殿下和未来的秦王君面前。
“何人如此放肆,是要行刺吗?”
就是再天真的人也知道这顶帽子不能接,周祈身后的一个高些的郎君忙往前上了一步,行了个日常的礼,“殿下恕罪,是舍弟冒昧了。”
凌昭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身旁的许轶,“除了烧羊还想吃什么?光吃这个容易上火。”
昔日嚣张跋扈的七皇女如今对着一个小郎君和颜悦色,已经足够让众人惊掉了下巴了。
许轶强行压下翘起的嘴角,只是微微颔首,“殿下定便可,我不挑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