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处处精致暖香的销金窟,此刻屋内却气氛冷至了冰点。
堂倌儿被凌昭的一句话吓得几乎跪在地上,一叠声地解释。
眼前的人虽然从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就从身上的衣服都是进上的料子,就知道这位身份贵重。
凌昭摆摆手,“别紧张,我随口一说而已。”
她在笑,眼底却毫无笑意。
“去,拿一壶刚刚说的酒,我还没尝出个味儿来。”
姚蕴轻车熟路地从怀中掏出银票,这是他跟着七殿下出宫最常做的一个动作。
收了银票的堂馆儿露出个哭脸儿一般的笑脸儿,拱手谢礼,慢慢退至了门口。
“一会让和易水相熟的小郎出来见我。”
“是。”
人走了,凌昭脸上残留的笑意还挂在唇边,眼中寒冰一片,声音沉沉,“姚蕴,派人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姚蕴从未见过这般的七殿下,比之这些天对着长时间看着那张画像的脸色,还要吓人。
可做随从,最重要的就是听话。
她应了是,还是忍不住发问,“殿下是怀疑那酒不好?还是人不好?”
“都不好。”凌昭曲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子,“你再把我那到这里来遇见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
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以原主的脑子,或许看不出蹊跷,可她是把甄嬛传和琅琊榜看了几十遍的二十一世纪女青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说早上进来找我的时候,酒罐子有五六坛?”凌昭忽然打断了一板一眼开始叙述的姚蕴。
“对啊。”姚蕴一怔。
“可房间内只有我和那个清倌儿两个人,那么多酒,我是拿来洗脸了吗?”
“对哦,殿下您,从不酗酒,酒量也极浅,两杯就倒,您去如厕每次都往外吐酒,回来就说没喝多……”
凌昭嘴角一抽,“好了你不要再讲了。”
“对了,拿着画像,去问问那些人,有没有见过。”
她主动转移了话题,真是没想到,这个原身,居然和自己一样喜欢逞强……
姚蕴应了声是,拎着衙门的画像出了门。
堂馆儿将酒拿了上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两个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行礼后替她斟酒,以琉璃高脚杯承装,倒出来的酒液澄清透亮。
凌昭盯着那酒液出神,也未曾注意到少年的模样。
“大人,您今日来得可真巧,这是我们的一年一度的花魁比赛呢。”
“花魁比赛?”凌昭恍然抬起头,“你也参加吗?”
少年含羞带怯的看了眼前的大人一眼,“奴家去年参加过了,今年便不能参加了。”
凌昭挑了挑眉,见他身后的少年还抱着一把琴,“来都来了,弹吧。”
她一手端起酒杯,鼻子里就钻进了熟悉的白酒味道,轻抿一口先是辛甜,随后便辣进了喉管之中。
见眼前的贵女大人皱了眉,少年忙替她斟茶,送到了她唇边。
凌昭见他挨得太近,不动声色地接过茶盏,往后让了让,“你和易水,熟吗?”
“大人,小的林隐,是易水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之前和易水同期的,早就走得差不多了,易水可是我们这里的台柱子,不光跳舞好,性子也好,有许多熟客。”
“易水哥哥有自己单独的院子,除了见客外,很少出门,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在里头做什么。”
少年生了一双水汪汪的小狗眼,说话的时候总是直勾勾地盯着人。
凌昭闻言轻笑起来,“你倒是实诚,见过这里的头家吗?”
少年摇摇头,“不曾。”
“那易水为什么自赎?之前有风声吗?”
林隐又摇头,“不瞒大人您,我们梧高楼中最问不得的,一是头家,二是易水,我只是个寻常小倌儿而已。”
古琴声倾泻而出,两人也静默了下来。
林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贵人,他曾见过这人。
可那日夜里的这位,和眼下的人,气质截然不同,前者如夜间浮华,还带着天真刁蛮的稚嫩,而此刻这位贵人,即便是一模一样的脸,连嘴角弧度都一模一样,可偏生就带着不可深究的疏离,宛若深渊烈火。
究竟为何会这样呢?
难不成,是因为面对的人不一样?
他记得,那日夜里,这位贵人一掷千金,直言要梧高楼最有名的花魁单独作陪。
那时候他以为又是个不知人间疾苦在富贵窝里长大的又一个纨绔,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都是寻常。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觉得我好看?”
少女清凌凌地声音传来,吓得林隐一个激灵。
见他呆呆地点头,凌昭也不为难他,“你们这里,自赎的人多吗?”
少年摇摇头,“哪有自赎的,都是被人赎走,娶回去做侍君的多。”
华灯初上,原本寂静的东市却慢慢热闹起来。
姚蕴饿着肚子进了包厢,看了一眼凌昭,见她点头,这才凑到了她的耳畔。
“所有人都问了一遍,有人说曾经看过这个人,但以为是仆人,没有多加注意。”
林隐下意识看向了那张落在案上的画像,“这人,我好像见过。”
“那你认识吗?”
“不认识,但是我见过他出入过易水的院子。”
凌昭深深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去干什么的吗?”
林隐摇摇头,“那小郎长得跟烧火拉货的一般,谁知道是做什么的,大约是搬货郎吧。”
“他带了东西?”
“没有,就是进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去的时候常常拿着各种东西,食盒和箱子,都有。”
“是嘛……”凌昭笑看着林隐,目光赞许,“好孩子。”
林隐脸腾得一下红了,为什么平平无奇三个字,从这位大人口中说出来,就显得那么婉转多情。
“大人,开场舞要来了,要到外头去瞧一瞧吗?”
凌昭已经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曲调,她扣着桌面,眯着眼睛。
《桃花欲烫骨》
“这首歌,谁做的?”
“据说是我们头家作词,由易水谱的曲子。”八壹中文網
林隐歪头看着眼前的贵人,发现她那张昳丽的脸上笑容愈胜,可那眼底,怎么看怎么嘲讽。
“原来你们头家,如此有才。”
“这首歌出来之后,风靡了整个京城呢。”
“淫词艳曲,风靡京城?”这回轮到凌昭诧异了,大周风气竟然如此开放?还是说那个穿越前辈实在光环太强?
夜色愈发深了,梧高楼中人满为患,不止是桃花欲烫骨,青狐媚,极乐鸳鸯,也都陆续上演,掀起了一片热潮。
见凌昭酒杯之中的宫廷玉液一点未少,掌柜又特地奉上了一壶新酒。
这一回却是青梅酒,酸甜可口,并不醉人。
凌昭喝完一壶酒,打算等出去放风的姚蕴回来就走。
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听了两个时辰靡靡之音,实在是不清净。
青梅酒尝着没有酒味,可却格外上头。
凌昭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整个人也热得厉害,脑中无端想起了那个白衣身影。
许轶……
林隐和另一个小郎见她似乎不胜酒力,忙上前来询问状况。
两人凑过来的时候凌昭嗅到了让她厌恶的花香,下意识让了一下,打翻了桌上的琉璃杯。
冰凉的酒液洒在手上,凌昭也吓了一跳,脑子反倒清爽了一些。
她甩开想要上前扶住自己的小郎,踉踉跄跄夺门而出。
梧高楼的酒,是假冒伪劣吧,这般让人上头。
她匆匆忙忙下楼,因为绷着脸,浑身上下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字,也没人真敢拦。
耳边愈发嘈杂喧闹,她终于走出了酒楼,空气中却还是充满着繁复难言的味道。
凌昭在心里骂了一句姚蕴,打算下次再出宫,就是带上满口说教的高清也比带上拖拖拉拉的姚蕴强。
她昏昏沉沉地往前走,撞了人也躲不开。
“你这人怎么回事!”
凌昭口干舌燥,却一时说不清楚,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听使唤的地方。
被人一推,却也站不住了。
天旋地转之间,她嗅到了一股清冷的松木味。
容长脸,白长衫,眼皮单薄,眼神讥诮,是许轶。
他一把扯住她,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不住声地说着抱歉。
那人悻悻离开,许轶才有功夫看向已经抱上自己腰的醉鬼,“知道我是谁吗?”
“许轶……”
醉鬼的脑袋已经埋进了他的锁骨之中,小狗一般胡乱拱着。
许轶深深吸了一口,“凌昭,咱们商定的时候可没有这出,这是另外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