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连绵,层林叠翠,仿佛龙脊趴伏于大地。
山中空空隐隐,幽寂而静谧,连鸟兽都隐匿无声,没甚生气,窸窸窣窣间却陡然闯进来一个少年人。
奚羽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抬头用手遮着,从缝隙里眯着瞅了一眼,其时正值盛夏烈日炎炎,艳阳当空,不可直视。恍恍惚惚像有两团重影交错,如个老大的火炉也似炙烤着大地,热浪袭人,让这青山林间裸露在外的大石仿佛也嗤嗤作响,升腾着冒出焦烟。
奚羽耷拉着眼皮,恹恹抹去额头上大粒大粒的汗珠,松了松背后的小编篓,轻飘飘的,还没什么收获。
草根嚼之无味,他“呸”的一声吐了出来,汁液在嘴里化开发涩,嘴上兀自念念叨叨个不休:“阿爷也真是的,这个出鬼的大阳天叫我出来找罪受,近山这块儿早被我搜刮完了,村子里上下个个都是大老粗,壮得如牛,哪还用得上这老多草药。”
也不怪他颇有微词,今年的光景大不同以往,不知怎的,入暑奇快,其间更是滴雨未落。
天下大旱,流火千里,异象频出,附近的村落都悄悄谣传出这么一个说法,称这是有灾星要出世的征兆。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
奚羽就住在这片大山脚下,却不是在这儿出生,他眉眼清秀,皮肤也不像身边土生土长的村民那般黝黑发亮,前些日子刚刚过了束发的年纪。他是幼时被他的阿爷带来的,他阿爷是个跛脚大夫,当年行医至此发现周遭山林里稀奇药材颇多,见民风又淳朴好客,便就升起了留下的心思,安顿下来,在村里当了个歪郎中。
还有一个缘由,奚羽小时候是个病秧子,他们一老携一幼行走四方,难免会有不方便。
拜这莽野灵华所赐,奚羽从小就泡在药罐子里长大,早就祛除了嬴弱的根病,反而有些大补过头,十几岁的精力更是无处发泄,整天满山头地跑,不知疲倦,每次老头儿喊他吃晚饭时都找不见人影,误了时辰。
索性奚老头就教不省心的孙儿辨识草药,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像在笼子里关不住的小鸟,便也就放归山林,任由他去撒欢,却别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玩耍之余也好帮自己些小忙,顺带以后也便继承自己的衣钵所学。世道艰辛,有一技之长,待他百年之后,孙儿再不济也能混口饱饭吃。
奚羽的记性很好,没花多少时日就能分辨个七七八八,寻常见的那些活血化淤的药材效用更是烂熟于心。
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巴,满腹的牢骚此时也有气无力,整个人都被日头晒得蔫蔫的,本来在蒸笼般的屋子里屁股像着了火一样坐不住,被阿爷看了心烦赶出来采药,想着也顺道钻到深山老林里好纳凉,可外头青天白日,晃晃得让人心烦意乱,立马就败了野游的兴高采烈。
他找了处树荫下的阴凉地,靠坐下来,翻身把编篓拿到面前,从里面掏出一个水囊,可是早已干瘪,在艳阳下搁了才没多久,握在掌心里都已经隐隐发烫。
奚羽不死心地拔掉囊盖,仰头对着嘴倒了半天,眼巴巴望着,却一滴水也没流下来,早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喝光了。
村子口的古井前几日便已然干涸见底,打不上多少带黄泥星的水来,他家水缸里的也所剩无几,得留之药用,被奚老头宝贝似的牢牢看紧着,奚羽一天只能从阿爷手心里抠出丁点来解渴。
他哀叹着把水囊丢了回去,双手垫在脑袋后面,舒舒服服地伸直了懒腰,翘起一只二郎腿,踮啊踮地抖动,盘算偷懒打个瞌睡。
“这邪门的大太阳,可真是活见鬼了……”
午后的日头正毒,灼得人合起来的眼皮都发炽,幽静的山林中生灵都藏起了踪迹,唯有枝头上的知了还在扯着嗓子玩命叫唤。万里晴空蔚蓝高远,没有一片云朵,仿佛也被熔化了一般,这片天地倦怠不堪,昏昏欲睡。
歇了半天,却还是闷热得要命,林子里一点风都没有,奚羽眯起眼神游物外,额头上的汗水却直往下滚落,突地他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咕哝道:“不行,不行,太热了!一点困意都没有。”
老人常说心静自然凉来教训自己毛躁的子孙小辈,可他正是见夏蝉生欢的年纪,心怎么也定不下来,汗意已经打湿了衣衫,紧紧贴在体肤上,黏黏糊糊的,很不快活。
“嘿!”
头顶上方就有一只淡青色的小蝉在嘶鸣,奚羽忽然仰头大嚷一声,那小蝉受了惊,立马扑腾着薄翅,摇摇摆摆飞离了这后来的魔头霸占去的宝地。
他喜不自禁,拍了拍手掌哈哈大笑一阵,蓦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对,我可以翻过去到山那头的池塘里泡个澡啊!”
奚羽一扫恹恹的神态,容光焕发,似乎已经想到自己脱个精光光赤条条在潭水里畅快地游来游去的清爽滋味,霎时间难当的酷热也减轻了许多。
那一汪小小的池塘是他有一次在晨雾间走深了,无意中发现到的,水光潋滟,澄澈清冽,风吹来时轻轻荡起碧波,氤氤氲氲,让人心生喜乐。奚羽谁也没告诉,经常乏了的时候会去那里用双手捧着汲水喝,然后坐在岸边发上半天的呆。
他打定主意,自是脚底生风,远远望去,敏捷得宛如山里头的灵猴一般,熟门熟路,不多时便穿过幽林的深处,来到池塘所在。
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树影里望去那眼小池塘已经不复往昔,被这毒辣的烈日蒸腾得只剩下一个个坑坑洼洼的小水洼,潭底的淤泥经过暴晒布满龟裂纹络,翻起的土皮宛如大地的疤痕。
奚羽顿时长嚎一声,满脸颓然,沮丧不已,想不到这里也和山下的溪流一样干涸了,看来在清凉潭水里泡个澡的美梦是彻底落空了。八壹中文網
他闻着潮湿的泥巴味道,把编篓拿下来,放在原地,摸出水囊走上前蹲下,泡澡不成,准备取些水回去也好。
“咕嘟咕嘟。”
奚羽找了一处看起来最为干净的水洼,拨开上面的纤薄落灰,将水囊按进去,水囊迅速由干瘪的皱巴巴一块变得大腹便便。他也不闲着,俯身用另一只手招水喝了个痛快,直到肚皮都浑圆起来才作罢。
就在他满足地长呼一口气,打了个饱嗝儿,正要洗把脸起身离去的时候,倏忽瞅见几步远的泥巴里闪过一抹刺眼紫光,在阳光下烁烁生辉。
“咦?”
奚羽愣在那一动不动,等到紫光再次闪过了,他才敢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当下就兴奋了起来,眼珠子转溜,心想莫不是好运,撞到了什么山里的宝贝。
他喜滋滋地上前,拎起袖子,体肤上灼得发烫可是架不住心头火热,也不嫌腌臜,伸出双手就在那块亮光的泥洼附近里面一阵乱捣,可掏出来的东西却叫他吃了一惊,不是什么宝贝,竟尔是一个活物。
奚羽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愣住了,这傻气横秋的东西是什么玩意?看样子,居然是条棒槌粗细的……紫蛇?说是蛇,长得殊形怪状,硬划作泥鳅一类,却也没见过这么大只的。弄了半天难怪刚才泥地里有光亮闪烁,原来是阳光映照在它的鳞片上反射出的。
这条紫色的肥蛇身子粗短,圆滚滚,肉乎乎,正半死不活地扬起尾巴拍打着烂泥,仿佛知道有人把它从淤泥里翻了出来,“哞哞”地闷闷叫唤,气若游丝。
奚羽自打上山以来,在草丛竹间不知见过多少种五花八门的毒蛇,可他敢发誓自己从没见过这么痴傻的蛇,模样简直蠢到家了。
要说山里人都知道抓蛇打七寸,可是这一条……不可以常理对之。奚羽盯着看了会,以它臃肿不堪的躯体来说,像足了十月怀胎的孕妇,动弹一下都费事,恐怕不是什么会袭击人的猛恶毒物。
通体泛紫的肥头小蛇在泥巴里折腾了片刻,很快就不再扭动,这里并没有多少水分。但看到它奄奄一息,声声叫得让人心软,毕竟是少年人,奚羽动了恻隐之心,也不管它是蛇还是其他族类,有毒与否,便合十双手连捧带推把它弄到了边上的水洼里。
紫蛇瞬间从鬼门关活了过来,在清水里缓缓游动,抖净了身上的污秽,露出本来面貌,鳞片晶莹无暇,映得水洼满是盈盈紫意,时而还会浮现出斑斓的彩虹微芒,居然煞是好看。
奚羽蹲在那里,托着下巴看这只棒槌似的小生灵,心想这十里八村的,可从来没听说有人见过紫色的蛇,叫声也怪极了,更像是牛音,难不成这还是条成精的主儿?
山中常有传言,有经年的生灵吞吐日精月华,修炼百个年头以上化成精怪,盘踞一方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