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四目相对。
此时此刻,沈烟寒白嫩的双颊都是绯色红晕,小巧的鼻尖也是红通通的,上方那双黑亮的眼珠既湿又润,整张小脸都显出一种惹人生怜的娇楚纤弱。
从她这样的面容状态和瓮声瓮气的声音上,他不难看出她这是生了病,或许还发着高热。
然而即使病成这样,她也没在他跟前露出丝毫软弱。
鼻腔中还有一股酒味,秦月淮看向她的唇,红艳鲜嫩,惹人垂涎。
偏偏从这里而出的话如此不动听。
看着这样的沈烟寒,秦月淮抿紧了唇。
因时所需,秦七郎这人善于藏匿与伪装,面孔时常随环境需要而变化:秋望园里的他是柔弱体贴的,入仕后的他是温和有礼的,而本质里的他,却是骄傲清贵难以接近的。
沈烟寒忙碌了几日,加之饮了不少酒,本就浑浑噩噩的头脑愈发昏沉,整个人都像在火炉中烤着,极为不爽利,这会看着这样居高临下、带着一股子睥睨姿态看他的郎君,已经没有任何心思与他继续交谈,甚至觉得往后二人都无法交往了。
毕竟她说这句话的意思,代表着,他不入赘沈家,二人便没有纠缠下去的必要。
郎君入赘,岂是吃饭睡觉这样的轻易事?往前他“穷困潦倒”,她也算“挟恩图报”,她尚且只是要他与她成婚,更何况如今?不说他状元加身、风头正茂,今日又高升,便是普通人家的男子,若非走投无路,也耻于入他人府邸,让自家后嗣冠旁人之姓。
秦月淮顶着他人的身份入仕,冒着风险为前途拼搏,想要达到的目的便不会是什么平庸的目的,他与人缔结婚姻,考虑利益、关系、互相成就……等等这些,实在是无可厚非。
沈烟寒觉得自己简直体贴入微得空前绝后。
“听风茶楼”名声在外,宾客如云,雅间静得落针可闻,外头的喧闹便从门缝挤进,入耳有堂中食客们在划拳猜掌,还有隔壁屋来的凳子腿磨蹭地板而出的刺耳声响,只要这扇门一开,就会看到另一个世界。
——桥归桥路归路的世界。
秦月淮没甚表态,沈烟寒也没按她万事都要问个清楚明白的性子催问他究竟是怎样的想法,她整个人愈发晕乎,不知二人如何就走到这步,但仅有不多的理智告诉她,平静离开才是维持二人体面的最佳方式。
这样想着,沈烟寒走到一旁取过自己的披风,沉默着系上了系带。
秦月淮没说话。
临去前,沈烟寒转身,音色尽力平静:“我回去了。”
秦月淮眼中情绪明明灭灭,看她这副只管自己说完话就要走的模样,问她:“你就这般回去?”
沈烟寒就没明白他的疑问,垂目看了看周身:“不然呢?我来时就这么来的,不这样回去,还能怎样回去?”
他问的是她的穿着不成?秦月淮差点被气笑。
见他又不说话了,沈烟寒撇了下嘴,她心中空落落,却也没犹豫,转身就朝门口去——
“砰!”
正这时,一声巨响,门从外被人撞开,一下跌进来两个喝醉的人,高喊着:“齐兄弟!”“齐齐齐少府尹……”
闯进来的人也非只两个醉酒的,还有试图搀扶住他们、但又都吃了酒自顾不暇的人,黑压压一片蜂拥而上,将出路堵得水泄不通。
沈烟寒被这样忽如其来的阵仗惊得往后急退了一步,这一猛晃,本就昏沉的头更晕了,她身子趔趄,差点跌倒,被秦月淮及时扶住。
沈烟寒头晕目眩,听见有一个人大着舌头:“齐齐、齐少府尹,我我我来与你辞行,再、再会,改改改日再同我们聚聚聚啊。”
这声音愈来愈近,且话说完之时,说话人就到了身前,宽大的袖子起起落落,甚至还扫到了她脸上。
随距离一下缩短,一股浓烈的酒味也跟着压了过来,且情况雪上加霜,另有人“嗝”一声,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沈烟寒黛眉紧蹙,闭目扶额,五脏六腑中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出于本能,她人往身后方躲,侧身就往远离酒鬼的方向歪头过去。
也就是这一侧,秦月淮身上那熟悉的清冽香味入鼻,像极了身处狂风暴雨之时终于找到避风之处,沈烟寒头晕得厉害,意志力在难闻的气味之前趋于崩溃,也顾不得别的什么,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径直将脸朝他的袖子上埋了过去。
然而,即使是这样,情况也并未好转多少。
她自己空腹吃下的酒,此刻味道就弥漫在鼻尖,袖子里又闷,沈烟寒垂头后已没力气再抬起,她的五感已经消失,只能感觉到肺腑里正翻腾不已。
察觉她额头滚烫、身子不稳,秦月淮连忙扶着她的肩。
如此一来,瞬息之间的变化,二人就以郎君从后半拥着小娘子的姿势展现在人跟前。
跟着闹闹哄哄的醉酒之人来,不知前因后果,才出现在门口的李晔、李茹兄妹,眼见着眼前一幕,眼中不约而同一讶——
齐宴先前说要找锦衣坊的东家有事相谈,竟是这样谈的?
他们看着这一对在酒楼举止亲密的男女,目光愈发难言。
被诸多同僚直直盯着,秦月淮对上这等接近鄙夷的视线,心中一寒,想他们率先破门而入不说,这时还又误会他二人当众寡廉鲜耻。他本不屑于解释任何,但沈烟寒向来重颜面,他不能让她的名声受了损失。
秦月淮和气开口:“王兄、杨兄客气,你们慢走,沈娘子身子不虞,在下正要帮忙送她至大——”
他的“夫”字尚未吐出,沈烟寒便身体力行,向他、向世人证实了她当真是身子不虞。
“呕——”
一声响亮,空气顿窒。
连醉酒的酒鬼二人都清醒了几分,急忙往后避险两步退。
他们看着珠玉琳琅般的郎君,正在被污秽玷污。
啧……
众人眉头紧锁。
生平第一回被人以这种方式打断了话,手臂上缓缓传来一种意味明确的热感,众目睽睽之中,秦七郎的目中有片刻空茫。
而沈烟寒已经身不由己,骑虎难下,无法停止。
她的肩膀一下接一下的耸动中,听闻此处动静、知晓有人擅闯了自家东家屋中,听风茶楼的刘掌柜和伙计梁四匆匆赶来。
刘掌柜迎来送往多载,处理事情的经验丰富,马上对梁四道“去请大夫”,然后陪笑脸将其他人一一给请出屋。
众人自也配合。
但有人担忧且疑惑:“沈娘子她这是怎么了?吃坏肚子了么?”
客人在酒楼吃坏肚子这还了得?刘掌柜立刻说:“方才沈娘子进门时便在咳嗽,今日点的饭菜也没动几口,想是染病了的。还请诸位先出去,让病人先歇息歇息。”
外人终于被赶走,房门关上后,刘掌柜转身看着秦月淮,声音无措:“这、这……”
沈烟寒已经吐得昏天黑地,幸而她始终垂着头,又有秦月淮的大袖遮掩,没教他人看到呕吐时的苍白容颜。
不然她一定会想死。
秦月淮垂目轻抚她后背,一直等她彻底吐完,才对刘掌柜说:“去准备两身衣物来。”在此处置浴桶清洁身子,想是根本无法的了。
刘掌柜连连点头:“是是!我这就去!”
房门被再度关上。
秦七郎深深叹了口气,将沈烟寒往窗口的方向扶,待她坐下,他拉来屏风遮掩,以防再有人不请而入看到二人光景,而后又脱下最脏的自己的衣裳,接着去给沈烟寒一一脱披风、衣裙。
沈烟寒面色红透,紧紧闭着目,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与勇气倔强,任他随意摆布。直到外裳被剥落,凉风往身上侵袭,她浑噩中,瑟瑟缩缩往热源方向钻。
她没睁眼,若是睁眼看,就会看到只着一身中衣的郎君那含着无奈、担忧、隐忍等诸多情绪的眼。
她依赖地贴他怀里,眼闭着,本就且娇且媚的脸蛋微鼓,乖巧无比。
可爱又可恨。
秦七郎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冷冷嗤了声。
嗤完尤觉不解恨,他一手边搂紧她,边说:“没良心的。”
然沈娘子已经醉意熏头又烧得神智模糊,听到熟悉的声音,还以为身处当初在秋望园的时候。
而秦月淮,这是狗胆包天骂她了么?
秦月淮将将把两身沾了秽物的衣裳丢远,拿出帕子给她擦干净脸颊,就听在怀中的小娘子口中嘀咕了句什么。
想是她有话同他说,秦月淮垂下头,将耳朵贴去沈烟寒唇边去听,就听她愤恨地:“我生气了!真的……气了!”
秦月淮气笑:“是你吐了我一身,你还生气什么?”
沈烟寒瘪嘴,在他怀中委委屈屈:“你骂我……”
秦月淮开口想反驳,又反应过来他跟醉鬼较个什么劲,无奈摇了下头,将她因扭动而散开的衣领扯紧,遮住隐约可见自己作恶痕迹的锁骨。
他以为他同她亲密无间,身心都是,没料到在她看来却只是享有一场欢愉罢了,她就没走心。
秦月淮暗恨,好个没良心的。
而没听到朝她道歉的话,沈烟寒迷糊中依然脾气在身,她撑着抬头,虚开眼,往秦月淮面上瞧,可她力气不足,只见到他半截如美玉雕就而出的下颚。
秦月淮垂目,看她视线没有定向,面上可怜柔弱:“成婚……顺我意,不记得……你骗子……”
尽管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秦月淮也明白她完整的意思:成婚时约法三章,第一条便是“顺我意”,你这会却不记得顺着我,真是个骗子!
脑中能浮现若是她清醒时说这话的理直气壮,秦月淮:“顺你意,便是同意你跟我断了么?”
秦月淮冷冷地:“还有,你说你我成婚,既然成婚了,你还要招哪门子的婿?你还有没有良心?”
沈烟寒又哪有理智回应他?她迷迷糊糊的,见秦月淮口中似在嘀嘀咕咕,听不清说了什么,但总之就是没有顺着她,她犹豫一下,照着她最近的他的身上便咬了上去。
秦月淮一顿。
就她当下这点不够看的力气,与其说是在咬他,温软的唇瓣就贴着他下巴处,如无骨鱼唇一般张又合,不如说是亲吮他。
秦月淮:“……”
她就是有这种能力,但凡他刚开始气闷一点,她就能将他的气性彻底拍散。
他又对她心软。
她的唇还贴着他,她本身就浑身发烫,这会这么一惹,郎君亦觉呼吸不畅,在她继续黏黏腻腻他时,他眼中光影黯下深不可测,眼见着就忍不住要回应她,这时门被人敲响,传来刘掌柜虚张声势的声音:“客人,客人,我给您送东西进来了。”
秦月淮掀眸,抬脸:“进来。”
刘掌柜端着一个托盘,用布遮掩着其中东西以掩人耳目,进来就见一扇屏风挡着了人影,也不敢往里进,在屏风外蹲下来,将托盘放在地上,又往屏风里推:“郎主,隔壁已经锁门了,没要到女装,我只取了两身您的衣裳。”
秦月淮点头:“知道了。”
刘掌柜撇见地上相叠的二人衣衫,饶是有些心中准备,依旧震惊了下,知自家郎主接下来要给人穿衣裳,他连忙说:“那我先出去了?”
里头却没传来回应。
没得吩咐,刘掌柜不敢走,依旧蹲在地上,须臾就听见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又起身避嫌,往远一点的方向退了几步过去。
片刻后,他听到郎主那清如泉流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我先回府,你稍后叫大夫去我府中。”
刘掌柜点头:“是。”
听闻猜测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换了身份的郎主带女子回府是另一回事,至此,他已经从猜测到肯定:瞧这情况,沈娘子往后必定就是他们的郎主夫人。
秦月淮一身齐整,抱起衣裳裹住的人从屏风内走出,便见刘掌柜往他怀中看了眼,而后看他的眼神立刻意味深长起来,甚至明知故问:“夫人她还好罢?”
露骨的称谓改得倒是迅速。
秦月淮撇他一眼,喉中泛着酸涩,黑着脸没回。
*
连日赶任务,又是拦李家寨那些人又是送人去虞允文处,忙了一阵终于松下的杨动正在厅中独自享受着美酒,听到府中门开、脚步渐近的声音。
秦月淮下值回府不是何大事,也不需要他上前迎接,他屁股稳稳坐着,身子一点没动,手指尖再捏碎个花生壳,将花生仁往口中一丢,就听秦月淮在外吩咐说:“去烧些热水,装两个浴桶。”
这好比是在隆冬寒夜窝在被窝里睡觉,被人给突然掀了被子,杨动惬意的姿态一僵,起身就开门不满道:“你不能在酒楼弄好再回——”
他的话顿住。
看自家郎主怀中还抱着个披着郎主皮的人,此人被大氅遮得严实,他看不到脸,只从身量上看该是个女子,杨动没忍住问秦月淮:“这是谁?”
秦月淮目光一冷,他能带回来的,还能是谁?
杨动莫不是也在明知故问?
他身边亲近之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今日连番被刘三和杨动打趣,秦月淮没了好脸色,冷声道:“做事去。”
杨动看他这样不耐,更觉是他心中有鬼,半晌不提步子,伸头往他怀中起劲瞧,在秦月淮提步往室内走时,他甚至往前一步堵了上去。
鼻尖隐隐约约还有某种异味,一向最爱洁净的秦月淮终于发火:“我叫不动你了可是?”
杨动后知后觉自己的失礼,但这抵不过他强烈的好奇心,同时,想他当初在清水村深受沈烟寒主仆二人爱护,这时见秦月淮竟背叛人,他良心不安,难得多话:“您这样……沈娘子可知?您不是要娶她么?怎么能同别的小娘子好?”
这是连他的品行都怀疑上了,秦月淮失语半晌:“你可知你在说甚?”
“知道。”
杨动认真点头,并且不以为杵,用面无表情表达极致愤慨,他义愤填膺:“我还要给沈娘子如实说你与人厮混!”
秦月淮脑中一嗡。
才吐过一遭,又被人用东西压住头,闷得沈烟寒从混沌中醒了片刻,恍惚中,就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还有,你前脚才用我的渭州酿讨好人,后脚就背叛了她。”
秦月淮:“……”
他厉目盯向这个素常做事还算机灵的侍卫,忽觉杨动的敏锐有些多余,可如此敏锐,偏又没有敏锐到察觉他怀中人是谁。
而杨动梗着脖子,大义凌然。
秦月淮闭了闭眼,千万言语最后出口只剩咬牙切齿:“备水,给你‘夫人’用!”
杨动顿一下,而后:“嗯?”
他身后刮起一阵似大祸将至的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