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寒在发慌。
不止秦月淮看出来了,就连沈烟寒自己急吼吼说完话后,也后知后觉出自己面对秦月淮时的不淡定。
如此,沈娘子看秦月淮的眼神便愈发含怒带怨。
秦月淮看着小娘子倔强的、毫不因昨夜之事待他有半分软和的面容兀自提了一口气,他很明白,“东窗事发”后,他在沈烟寒跟前是没有多少底气可以依仗的了。
他看着沈烟寒微笑,慢条斯理地耐心道:“我今日休沐了,不必上值,所以也不是白白拿俸禄不做事的。”
他往她跟前继续迈步。
沈烟寒极想转身就走,却因身后是一汪溪水,不得不停在原地正面面对秦月淮。
她不耐烦地:“那你跟着我做什么?休沐便是让你们好好沐浴,你乱跑什么?”
秦月淮一本正经:“我有事要问蔡大夫,所以才走这条路。”
沈烟寒已经预计好了,待他一开口说任何对她表达情意的话,她就劈头盖脸给他怼回去,毕竟他这个人如今说任何话她都不会信了。可他忽然这样正色说事,她要表达的情绪都不由自主地一噎。
沈烟寒顿了顿,没忍住问他:“你要问他什么事?”
他说去找蔡裕时,小娘子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紧张,秦月淮并没错过。若他的猜测没错的话,沈烟寒的目的也该是与他同一人。
既然是同一人,便只会是一件事——齐蕴的事。
秦月淮道:“以前我曾怀疑岳母故去的事有所蹊跷,所以让杨动暗中调查了一番,得到的结论是她生产前一直是蔡大夫在照料,便又怀疑上了蔡大夫,后来才知不是他。既不是他,而他似乎又知道其中一些信息,我便想着去问问清楚。”
沈烟寒一滞。
他说的,不正是她的目的?
看着秦月淮,沈烟寒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在她正要怀疑,秦月淮这样聪慧的郎君莫不是猜到了她的目的,这才借由此事与她同行时,就听秦月淮又补充了一句:“此外,我还有一份恩情要还他。”
沈烟寒脱口而出:“什么恩情?”
她问完,却见秦月淮双眸含星般亮起,反问她:“皎皎,你这是在关心我,对么?”
他这样一说,人再这样温柔地看着她,沈烟寒便失了再同他交谈的兴致。
她上前推挡道的秦月淮一把,将他推至路旁,淡声道“让开”,随即头也不回,自顾自往清水村方向行去。
八月的艳阳天,灿烂得万里无云。
一男一女行在山间林下的小道里。
温柔的风吹着满林树叶,簌簌响,沙沙起,斑斓的林涛微微荡漾,像极了一前一后二人起伏不定的心绪。
沈烟寒再是脚步生风,也明显感觉得到,身后郎君一直在不远的距离紧紧跟着她。但凡她试探着佯装踩空一脚,那人就会立刻奔上前,一把就拉过她的胳膊,问她:“你可有事?”
沈烟寒狗咬吕洞宾般,没好气地:“你跟我这么近做什么?”
秦月淮无奈地盯着小娘子。
见她没喊痛,手指缓缓放开她。
沈烟寒这才又扭过头往前走,好笑地勾唇想,他这种拿她没办法的模样,比他对着她说些有的没的、她不想探究真假的深情话时的模样,顺眼多了。
这种奇怪的感觉,这种不曾存在过在二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既大大满足了沈娘子骄傲的自尊心,又让她这个好奇心强烈的人,对这种新鲜体验乐此不疲。
山景正美,天地广阔,不知不觉治愈着某些本也不算顽疾的伤痛。
沈烟寒在瑶池苑初初醒来时想起昨夜行径后的尴尬、再忽然见到跟上她的秦月淮的慌乱,在这样静美的美景中淡下了七七八八。
起初,她对身后人避如蛇蝎般只顾赶路,渐渐地,并不算短的路程也磨慢了她的脚程,再然后,腹中空空如也正咕咕作响,秦月淮问她吃不吃东西时,她没想几下便服从了自己口腹之欲。
她扭头看着秦月淮,姿态傲然:“吃啊,你带了?”
秦月淮本做好了她根本不搭理他的打算,没成想听到了她的答话。他不由愣了下,随后才指着她背后方向道:“我记得那里有野枣,我去摘一些。”
沈烟寒从善如流,点头:“去罢。”
秦月淮笑一下,大步流星去了果树处。
他再回来时,手中便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青幽幽的、橙艳艳的野果子。
他微扬着唇,一步步朝她走。
见此,沈烟寒似乎一下回到去岁冬日,大雪封山,他们在净慈寺饿肚子的时候。
那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与当下正在重叠——
他背着满身暖光,从树枝间出现,行在广袤的天地万物之间,阔步昂首,衣角翻飞。所有的声音都在这时沉寂,她看着他,再一次觉得此人若那万物之主,掌着世间的风景,惹得她心中激越。
沈烟寒深深呼吸。
她还记得,也就是那次,她见识到了秦月淮与平常在她跟前截然不同的无比沉静、言语字字珠玑的样子,见识到他极为不凡的组织能力,那时她便有所感觉,这位郎君不大像只知书本知识的穷书生。
此刻的她自然明白,那些感觉都不是错觉,只是那些她心头刚生起的异样,被他一直装得柔柔弱弱、蠢笨愚钝的模样给欺骗了下去。
而正是因他在净慈寺的优秀表现,见他肯为救人而吃苦耐劳,正是因塌方后看到他“死而复生”,她才彻底沦陷,带他去瑶池苑后,主动迈出了二人之间最重要的那一步的。
想到这里,沈烟寒砰砰直跳的心似被谁泼来了一盆冷水,透心地凉。
她不是不能释怀那件事,她不能释怀的,是其他。
说白了,沈烟寒心头梗着的气,始终是她对人毫无保留时,对方对她欺上瞒下。
单向的诚挚总是衬得当事人的赤忱心肠可笑非常。
沈娘子本柔软的心这会渐渐装上了一层极难穿透的铠甲,强硬地保护着自己再不受伤。
秦月淮行到她跟前,递给她一个灯笼果,温声:“我试过了,熟了的。”
这时,沈烟寒却不接了。
二人对望。
沈烟寒从坐着的石头上缓缓站起身,朝他平静无比地冷漠道:“齐学士,你我同行,实在于你于我的声誉皆不好,你既然有事急着去清水村,我便不耽误你的时辰了。”
秦月淮眼中的笑意骤僵。
话说完,沈烟寒脚尖方向一转,往清水村相反方向走。
秦月淮连忙大迈一步,挡在她身前,急得果子一扔,腾出手去抓她:“皎皎,你这是……怎的了?”
沈烟寒扯自己的胳膊,不悦道:“放开我!还有,请你以后莫要再唤我的小名了,你堂堂翰林院学士,本与我素不相识,唤得这般亲近做什么?我还不想要名声扫地。”
秦月淮再无法对她的冷漠无动于衷,他急声:“如何就名声扫地了?我就不能对你有情意还是怎的?”
沈烟寒:“你是齐宴!”
秦月淮反问她:“齐宴就不能有喜爱的人么?齐宴就不能喜欢上沈娘子了么?”
沈烟寒一噎。
她对着跟前看似清隽实则又傲然的郎君,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齐宴自然可以有喜欢的女子,齐宴自然也可以喜欢她。
可是……
他又并非单单是齐宴这样简单。
他们共同经历的过往不是假,她因“嫁给他”而心中有寄托的慰藉感不是假,同样的,得知拥有的婚姻不过是镜花水月后,她的失望与受伤,也不假。
沈烟寒的想法简单极了,既然她同秦月淮二人是一场错误的开始,便及时停止,回归到彼此不认识之时就是。
她希望自己的世界简单一些。
而显然,她的心绪不如她的决心那样有力,它起起伏伏,忽高忽低,时时不受她控制。
沈烟寒为此烦恼。
她又深知秦月淮的聪慧与观察力,就比如她还没察觉娘亲故去的异样时他就已经在对此大誓调查,她这样不愿被人知的心绪,她是极不想秦月淮发现丝毫的。
是以,沈娘子沉默半晌,抓着秦七郎那个最大的致命错误不放:“你连姓名都是假的,还有什么能是真?”
她笑他:“你所谓的喜爱,又有几分真?”
果真,秦月淮无言以对。
秦月淮沉默,而后叹息:“是真是假,我不信你感受不到。”
沈烟寒再笑:“我就是有幸成了齐学士当真喜爱之人又如何?我就非得有所回应不成?”
她将二人放下当下的所处身份里,拒绝得很干净:“那我此刻就告诉你,承蒙齐学士厚爱了,我无心与你交好。”
她甩手就走,秦月淮追着她不放。
他在她身后扬声:“为何不能接受?是因你心有所属?”
沈烟寒不答。
秦月淮伸手,再次拉住她。
他的力量放在这里,沈烟寒根本敌不过,加之路中坑洼不平,她被他用力一扯,一下失去平衡地转了身,差些往地下跌去。秦月淮护着她,将她虚虚搂住。
他垂目直视怀中人的眼睛,说得掷地有声,说得万分笃定:“你喜爱着秦七郎。”
他怀中,沈烟寒覆盖着眼睑的眼睫颤了一下。
这样的话,答是与不是,都会掉入他狡猾布置好的圈套。
沈烟寒抬目,坚决道:“自以为是。”
秦月淮直直看着她的眼,往她脸上凑近,道:“那你说说,你为何拒绝我?”
沈烟寒被他越靠越近的脸、越来越近的呼吸弄得心脏砰跳,她伸手抵抗他。
哪知,还没等她制止住他的行为,这郎君就将话锋一转,用委屈又诱哄的口吻朝她道:“你也知我齐宴身家清清白白,可昨夜却强迫了我。沈娘子如此对我,就不负责了么?不成,你要对我负责。”
沈烟寒被他的话惊得窒了当下。
她对视他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双颊一下爆红,用力将他推开,高声道:“你不要脸!”
秦月淮看着她仓皇的背影,轻笑。
*
他们前后脚走到清水村。
和往前不同,这次,秦月淮并没以沈烟寒郎君的身份,堂而皇之与她并肩而行。他比沈烟寒晚了一刻钟到达蔡裕家。
悄无声息地接近了蔡家大门时,他率先看到了隐蔽初自己的好友孟长卿。他随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了院中捣药的蔡希珠。
蔡希珠一身药女装扮,推着手中药碾,石碾正压着干脆的药材,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
秋阳覆其身,实在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画。
秦月淮走上前站在孟长卿身后,孟长卿早就余光瞥见了他,跟就不认识他那样,压根不理睬他。
秦月淮对他无声冷嗤一声,声音不屑:“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有本事你也灌醉她,让她对你主动一回。”
这其实是在解释昨日后半夜,孟长卿按他的信摸黑去瑶池苑见他,却扑了个空,只见到刘锜的事。秦月淮却不知,他这位好友同蔡希珠之间真正关系破裂,还真就是因“主动”二字。
这二字,根本是把插入孟四郎心间的狠刀子,至今没拔出来。
诚然孟四郎当初是克制住了自己没行差就错。可也就因那回克制,彻底断送了他与蔡希珠之间的牵扯,待他反应过来不知何时就喜爱上蔡希珠时,只恨不得回到当初。
若是当初成了事,他还用得着这般偷偷摸摸接近人么?
有些事不是男女之间的必须,但又不得不说,如若有某些进展,有些事、有些手段就能变得顺理成章多了。眼前这位秦七郎不正是受益者么?
际遇各异,孟长卿俊脸一下垮下,凉凉地看一眼秦月淮,泄气般幽声:“我还是回去罢。”
秦月淮却一把捉住他的肩,朝门内道:“蔡娘子,蔡大夫可在家?在下与好友想拜访他。”
话音甫落,孟长卿身子一僵。
他见蔡希珠停手,闻声抬眸看来,体会到了何为人心惶惶。
才在沈烟寒处体会过主动一步的好处,秦月淮往门内推了孟长卿一把,低声:“我仁至义尽了。”
*
屋中,蔡裕正听沈烟寒问他:“我娘被人用药物谋害之事,蔡公可能帮我去作证?”
蔡裕面上表情微凝。
如若去见官,要讲明齐蕴所服药物有异常,势必要将他接触过那方子的经验道明。为官一方的官员,可不是诸如清水村村民这样并不深究某些原因的人,虽他自诩有些智慧,但要说当真能当着官差顺畅地全身而退,他并非有十足把握。
蔡裕一边有些后悔当初在沈府时的那句话说得太快,一边思忖着,自己当真是要为了沈烟寒淌一趟风险么时,听外头蔡希珠不悦的声音道:“你来做什么?”
心系爱女,蔡裕一下紧张地站了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