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的那晚,柯渡依照柯淮行的吩咐最后一次检查自己包袱里的东西是否携带齐全。
房间里只有柯渡一人,他盯着大敞的包袱,神色晦暗不明。一道冰冷的光映射在他的眼底,良久,他缓慢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摆在最外面的那把匕首。
那匕首自他醒来那日起,就一直躺在他床头的桌上。先生始终没有明说这把匕首的归宿会是什么。其实他原以为,在他下山的那段时间里,先生就该把这承载着被负情意的东西丢掉……可它却出现在他的床头,并一直没有被带走。
柯渡咬牙,着迷似的一遍遍抚摸它雕琢精致的刀柄。那道刀光在他的眼里明明灭灭,他想:我能将他带走吗?
若他不带走,这把匕首大约就会被永远遗落在这里,被厚重的灰尘蒙蔽,一点点生锈、失去它的光芒,等待一个最终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人。
若他带走——
他曾将这匕首亲手还到先生的脚边,此时他又有什么资格将这匕首重新据为己有。
可先生或许不会知道。他盯着那道刀光,心跳一点点地加快:先生或许早已将它忘了,他悄悄地带走它,先生……先生不会知道。
柯渡很快地将包袱打点完备,熄灯就寝。
他闭着眼,不自觉露出了一个有点自嘲的笑。
……其实只是,
想起先生送他匕首那夜的月光,他就觉得无法放手。
次日,柯淮行和柯渡踏上了离京的路。
他们的目的地是江南的一个小城。柯淮行本没有什么特别执着地想去的地方,只是在某个夜里偶然想起师父说过,他就是在那座小城里第一次遇见了他喜欢的姑娘。
他们这趟路途耗费了半月有余的日子,到达小城后,柯淮行很快用这些年攒下来的银钱找了一所小宅子安定下来。正式迁居的那一日正是除夕,然而他们兵荒马乱的行程让他们无暇为这节日多做准备,于是他们共度的第一个新年,过得很平淡。
年关过后,柯淮行找人在宅院里动工,将院子改造成了一家医馆。
小城不大,来来往往的人看着都脸熟,不出一月,医馆经营得倒也有模有样。
突如其来的陌生男子,生得风姿出尘,往医馆里头这么一坐,很快就有了点招蜂引蝶的意思——三天两头就有年轻小姑娘闹点头疼脑热的往这里来,一诊脉象却总是平安得很。小城民风开放,往来的姑娘们一个个眼含秋波,柯淮行很快就明白过来其中的原因,不由得啼笑皆非。
姑娘们眼中情意,十之八九都是向着柯淮行来的。
这却不是柯渡生得不够好看,实在是他成日里一副寡言的模样,看起来多少有些不好招惹,同柯淮行这个和若春风的翩翩公子一比,更显得冷厉。姑娘们纵然大胆,也无意为难自己,自然都想朝着柯淮行下手。
柯淮行起先不把这当回事,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做个医馆大夫,直到有一回一个名唤秋兰的姑娘,在临走前含羞带怯地往他手里塞了个香囊。
柯淮行尚在愣神,柯渡自整理药材的间隙抬头一眼望见,霎时僵在了那里。
柯淮行反应过来,正要将香囊还给那秋兰,然而一抬眼,秋兰已经红着脸跑开了,他喊了声“姑娘”,秋兰也没有停下脚步。他追出去几步,姑娘的身影已经走远,念及当街拉扯有害于女子声誉,柯淮行只得停下来,暂且作罢。
他想着等秋兰下回过来时再把香囊还她,就拿着香囊往回走,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去看里面的柯渡。
柯渡侧对着他正低头往茶盏里倒茶,神态平静如常,竟好似一丝波澜也无。
柯淮行突然就在原地顿了一顿,心中弥漫开一种难言的苦涩。
其实也早该料到,柯渡一贯是个那么守规矩、那么尊卑分明的人。
只是眼前这人平静的神色,还是让他不由思索,曾经月色下青年局促出口的喜欢,究竟几分假几分真。
那些所谓的情意,难道就没有可能是一个常年不见外人的孤僻青年在忽然得到善待后,被感激与忠诚所蒙蔽产生的错觉吗?
柯淮行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眼下又有什么必要想这些。
他拿着香囊径自进了后院自己的房间——这究竟是小姑娘的一片赤诚心意,他虽无法接受,却总不该随手撂在外头糟蹋了;他走得轻快,却没留意在他的身后,青年骨节泛白的手终于松开茶壶的握柄,一双眼长久且专注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晦涩且悲凉。
一整天下来,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流寥寥无几。只在傍晚时分,柯淮行嘱咐柯渡去他房里拿些东西,柯渡从他房里出来后,脸色却变得煞白,连眼神都带着异样的惊惶。
柯淮行接过他手里的东西,问他:“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柯渡便朝他跪了下去。
柯淮行骤然恍惚了一下。柯渡自跟他下山以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跪过了。他尚在胡思乱想,柯渡开了口:“先生恕罪,属下方才去您房间时,不慎……不慎脏污了林姑娘的香囊……”他顿了顿,把头深深埋下去:“您罚属下吧。”
柯淮行皱了皱眉,细细地看柯渡身上有什么足以“弄脏”一样物品的地方,就见他十指上带了些翻拣药材留下的尘土和碎屑。他叹道:“不是什么大事,何苦又跪?去洗洗手罢,不妨事。”
柯渡虽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依言去洗了手,柯淮行便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噼啪这天半夜,雪突然下起来,风把窗子刮得簌簌作响。
柯淮行被窗子的响动惊醒,有点烦躁地下床去关窗。
刚一回身,他借着月光忽地瞧见,门外隐隐有一个人影。
他惊得倒退一步。
是谁会在这里?他盯着房门看了半晌,门外的人影分毫不动。他只能想到一个人了——柯渡。只有他会在这里。
柯淮行站在原地飞快地思索了一番,想出了好些可能性,他甚至想到了最糟糕的——或许柯渡其实仍有什么任务在身,如今是要来拿他命的。
他自觉已将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然后他坦坦荡荡地拉开了门。
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嘴唇泛白,眼神慌乱,显然已经冻得不轻。初春夜晚的寒意真正是透骨的,柯淮行深吸一口气,连质问的功夫都不敢耗,抓着人胳膊一用力就扯进房里。
他转身自床边随手扯下一件衣裳,丢在柯渡身上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大半夜你又在折腾什么?”
柯渡被这衣裳砸得一抖,抓紧了衣服的边缘嗫嚅道:“属下……”
“属下脏污了林姑娘的香囊,属下自罚。”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渐缓,显然是柯淮行逐渐变差的神色让他察觉到了危机。
柯淮行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以平和的语气开口:“我什么时候许过你自罚了?怎么,王府里教养得真就这样好,旧主的规矩一条条都刻进骨子里了?”
柯渡睁大的眼睛里骤然显露出恐慌来。
柯淮行不留给他辩解的机会:“我说了这是小事没有大碍,我让你去洗手就是不打算再追究,下雪的冷天你跪在这里,是不染风寒不痛快了是不是?”他说得气急,狠狠吸进一口冷气,闭上了眼。
柯渡张口欲言,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但其实他只是,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他一直在犯错,一直在惹先生生气,也许对于先生来说,他确实没有什么用处。
先生甚至不罚他,他连让先生出气都做不到。
今夜他本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然而他一闭上眼,那只绣工精致的香囊就浮现在他的眼前。先生拿着香囊走进房间的那一幕,他想起一点点就觉得痛极,而这种近乎嫉妒的情绪被他自己察觉之后,就又引发了他新的恐慌。
今日来送香囊的秋兰姑娘,似乎是合了先生的心意,否则先生也不会那样珍惜地揣着那香囊回房。或许先生的身边很快就要有一位夫人,到那时,到那时……先生,或是夫人,还会准允他留在先生身边吗?他绝望地又一次想起自己的无能,他猛地坐起身来,决心去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今日的过错。
他只是尽自己所能的,想要做点什么;想要争取一个……留下的机会。
却还是成了一种违逆。
在他低头不言的时候,柯淮行点起了桌上的灯烛,又转过身来等待着柯渡的回答。
烛火跳跃着,为房间里僵持的气氛增添了一点暖意。大抵是这点暖意起到了什么效果,忽然间,柯渡开了口。
“属下……属下不知该怎样做。”
“属下该怎么做?”他轻轻地问,带了点孤注一掷的意味。好像在一瞬之间,他变得放肆了,并敢于这样不知规矩地向先生提问,“您为何不罚我呢?”
他们彼此都明白,这话指的已经不是那只脏污的香囊了。
柯淮行动了动唇,一时没有说话。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那个心结在柯渡心中更为根深蒂固。
然而他却一直故意忽视这一点,不肯主动同柯渡将事情说开,任由柯渡陷在惶惑与无措之中,仿佛在借此进行一个小小的报复。
可他分明不该忽视的,不该忽视他的阿渡在这段时日里有多么煎熬。他看着柯渡冻得发紫的嘴唇,原本烧着炭盆暖烘烘的房间在柯渡就进来后也似乎升腾起一丝寒意,披着外裳的青年的身子因寒冷而轻微发抖,然而他低哑的声音却因此被衬托得更加坚定了。
柯淮行问自己:我将他带回来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护着他的。他的心中有了答案。是为了护着他、待他好,而不是为了叫他更加难过的。
柯淮行将目光投向眼前的人。他披着一件衣裳,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然而一双手紧紧地拽着衣角,用力到骨节发白。他在等他的回答,他已经等了太久了。
算了吧,柯淮行想。
这人太好欺负了。他也实在不忍心欺负了。
烛火在帐子上摇曳出浅黑色的影子,以致于房内的一切都被模糊成了温柔的轮廓。柯淮行的声音在静谧中响起来:“你想要我罚你什么呢?”
“你跟了你家王爷那么久,见他养过娈/宠没有?或者,有没有到什么小/倌馆里头出过任务?”
他说话时刻意地露出有些暧昧的笑,手指带着点暗示意味似的,自柯渡脖颈处慢慢一路划下去,“我罚你做我的娈/宠,你看如何?”
这话是十分折辱人的。
影卫和娈/宠,原本都算不上什么高贵的身份,但影卫到底还算把锋利的刀剑,能存留些尊严;而这“娈/宠”二字,却是生生折了人一身傲骨,将人践踏在烂泥里头,成为个以色侍人的玩物了。
柯淮行压不住自己的恶劣性子。哪怕是打算哄人,他也决心先将人狠狠吓上一吓。
“我会每日把你锁在屋里头,你哪里都不许去了,也不必记挂着你那什么影卫的职责,只消做好一件事……”他拉着柯渡的衣带,凑近到他耳边,“尽好你娈/宠的本分。”
他清晰地感受到柯渡呼吸的颤乱。
柯渡很轻地唤了声:“先生?”
柯淮行挑眉:“怎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听见柯渡的回答:“是,先生。”
烛火燃烧发出微弱细碎的声响,细小的灯花噼里啪啦的像是能跳进人的心里去,连带着青年的话语一起,在他的心头跳跃出缠绵悱恻的火光。
在很久之前,面对是否要留下当药人的抉择,柯渡是怎么说的?对,也是这句。
——“是,先生。”
柯淮行心里软得不行,却仍不打算放过他。他就着这个姿势,在人耳边轻声说:“那么,就从现在开始了?”
他一手搭上那人左肩,一手缓缓地拉开那根衣带。那人一如既往的乖巧,没有半分反抗,然而每一次不经意的细微触碰都能让他受了惊般狠狠一颤——分明是已慌到了极点,还强撑着摆出一副驯服的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