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晌午的时候,二人来到了村子里。
柯渡像个刚下凡的小神仙似的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他看见曾经在山路上看见过的袅袅炊烟,也看见田地里种着庄稼,泥土里冒出小小的花骨朵,在这座色彩浅淡如水墨渲染的大山中显出突兀的鲜明。他心中忽地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周遭明明是有些吵嚷的声响,他却莫名觉得安宁。
村口几个欢快笑闹着的儿童时不时地冲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柯渡不敢把张望的动作表现得太明显,他把脑袋摆正了,只规规矩矩地跟在柯淮行的身后,一双眼却四处扫视着,去看这小村庄的鲜活热闹。
忽然有两个小孩从旁边跑上来:“淮哥哥!”
柯淮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很熟悉似的弯下腰去抱那两个孩子。
两个小孩猴儿似的闹腾,缠在柯淮行手上叽叽喳喳地就说开了:“哥哥好久没有来了,哥哥上次明明答应很快就来陪我们玩儿的!……阿娘今日刚巧做了花糕,哥哥去吃吧!……”
然后又有三两个孩子扑来了这里,很快将柯淮行围得水泄不通,嘴里叫着嚷着“哥哥,哥哥”,满心欢喜地说着自己每日里发生的趣事。柯渡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给那些孩子们腾了位置,就见柯淮行手忙脚乱中抬头笑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还带着对孩子们尚未收起的温柔和宠溺,直戳向柯渡心尖上最软的地方。
柯渡莫名地慌乱,他再退了一步,低下了头。
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后退的这一步在他眼前划开了一条鲜明的界线,那一边是他的先生,被一群孩子的欢声笑语围绕着的温柔的先生。
而这一边是他。只是他。
他听见柯淮行温声软语地哄那些小孩:“我今日来待上一整天,不早走……好,早念着你娘做的花糕了,小玉学会做花糕了吗?……没事,慢慢学,哎,好了,先起一起,腿都麻了。”
孩子们这才稍微疏散开一些让柯淮行站起来,仍有那么几个不依不饶地扯着他的袖子跟他说话,他面上带笑,逐句地回应着,没有半点不耐。
柯渡原是静静看着、听着,忽然先生就指了一指他,笑着问那些孩子:“认得这个哥哥吗?”
孩子们就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他,然后摇摇头。
柯渡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孩子们纯真好奇的目光里。他求助似的望向旁边笑吟吟的先生,就听先生慢悠悠地,还带了几分孩子气的炫耀般说道:“你们自然不认得,这是我新收的侍卫。”
“哇——!”孩子们就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呼,几个小男孩兴奋得眼睛放光,嚷着:“侍卫!武功一定很厉害吧!”
山里的小孩子淳朴,男孩儿往日里爱翻个江湖大侠行侠仗义的话本看,大侠身边自是少不了厉害的侍卫,刀一出鞘就唬得人退避三舍。如今眼前活生生摆着这么个人,怎能不兴奋异常。
他们相继地冲过来拉住柯渡的衣袖,央他教授武功,孩子们个个仰头望着他,眼睛里都亮晶晶的。柯渡没得到先生什么指令,不敢躲也不知如何作答,一时额上竟沁出了一层急切的细汗,惹得柯淮行乐不可支。
眼看着柯渡愈发局促,脸颊开始发红,柯淮行颇为期待地等着看他能说出句什么来,却见他憋了半晌,只说出两个字:“先生……”
两个字就让柯淮行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终于收起逗弄人的心思,蹲下身拉开那些孩子低声细语地一顿哄,简简单单几句话又哄得人转移了注意,热火朝天地讨论起后山上的卷尾猴来。
柯渡站在一边轻轻舒了口气,方才那点子被冷落的黯然被这么一搅,却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被冷落?
他一下子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才明白自己方才种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竟是因为觉得自己被先生冷落了。
他怎么敢?他不过是先生的一个侍卫,本分的职责也就是在人身边守着护他安好,竟敢给自己心中生出这样僭越无用的心思?
怎会有这种念头……他一时心惊,想着如今见先生逗弄小孩会觉得失落,往后他还要如何,他竟不敢深想。
柯渡这头正忐忑自责,那头柯淮行已经哄好了孩子们,站起身来望着他正准备说话,又听到一个带着惊喜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柯大夫怎么来了?”
那是一位面相和善的男子,穿着棉麻衣裳,脸上是村里人独有的淳朴笑意。柯淮行收了那种逗小孩儿时的温柔神色,拿出了对长辈的恭敬来:“带了些新采的药材过来,看看村子里有什么需要。村长这些日子身体还好?”
“哎,我身子骨硬朗着呢!倒是陈家那小娃娃前些天感了风寒,一烧起来,好几日了,还不曾退哩!今儿早上还想着用那雀儿给柯大夫送个信去,信还没送,柯大夫就来了……柯大夫医者仁心,想必是心心念念着咱们这儿的孩子呢,这才来得这样及时。”
柯淮行面色稍微沉肃下来,随即就道:“那是该先往陈家去一趟,正巧手边带了新药。”村长连连点头道:“我这就给柯大夫带路!娃娃这几天烧得那厉害哟,谁也不知该给吃什么药了,还得靠柯大夫你给诊一诊。”
柯淮行脸上带着温淡的笑:“自是我这当大夫的分内之事。”
柯淮行平日里住在山上,虽说是大夫,其实也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正经医馆了。他每月上山采药,然后将药材带到村里去卖,偶尔村里的村民生病了,就借信鸽传信予他,他便到村子里头去诊病,这就算全了个大夫的职责。
这断然说不上是个挣钱的营生,不过住在山里头的人,还是有些自给自足的本事的。
他们跟着村长往陈家走去,才一踏进陈家的屋子,就又有两个软乎乎的小姑娘飞扑上来,揽着柯淮行的腿叫嚷着要哥哥陪着玩儿。后头跟着进来的婶子忙要把小姑娘带走,小姑娘挣扎着愣是不愿意。
婶子气得头顶直冒烟,柯淮行笑着劝她:“无妨的,让她们留在这吧。”又俯身轻声对两个小姑娘道:“我记得你们,你们两个很乖的,不会打扰我给弟弟看病的是不是?”
两个小姑娘拼命点头,那婶子就无奈地松了手,有些尴尬地对柯淮行笑:“您莫介意,这两个小皮猴就是爱闹。”临出去还吓唬两个小姑娘:“敢吵着大夫,仔细扒了你们两个的皮!”
婶子经过柯渡身边时,还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个善意的微笑。
她大抵觉得能让柯淮行看病时带在身边的人,必然也是很有能耐的。然而这样一个善意的笑,就好像村口那些软乎乎地扒着他衣袖的小孩子一样,让柯渡有些措手不及。
他慢慢回过神来,就照旧静静站在柯淮行的身后,看他给床上的小娃娃摸摸脸颊、翻翻眼睑。床边两个小姑娘托腮坐着,眼巴巴地望着柯淮行的动作。
毕竟是孩子,小姑娘们很快就受不了这安静的气氛,眨巴着大眼睛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柯渡心不在焉地听着,隐隐听着一句问:“找不着!哥哥家…………哥哥是不是没住在山上哇?……”
“走错路了罢,以后上山可要小心点,万一迷路了可是会遇到狼的。”柯淮行一本正经地胡诌。
柯渡回过神来,脑中闪过一点快得捉不住的困惑。
先生的屋子离这小村子分明不远,如何找不着?
但后来柯渡就没有再关注孩子们说话了,他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看着柯淮行提起袖,悬着一截瘦白的腕子去探床上孩子的额头;他缩回手拉出小孩的胳膊给他把脉,指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摁在脉搏上,陷在软软的肉里,显得格外清瘦修长;他在逗过小孩之后就不再说话,一双眼极认真地望着床上病人的脸,活脱脱一个……
绝世医仙的模样。
不知怎的,柯渡觉得自己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轻轻地向后退了一步,想要让门外清凉的风吹进来一些。
可门已经被婶子妥善掩好了,他寻不着一丝风。
满身莫名涌起的燥热,也只有靠自己吐纳平息。
柯淮行对陈家婶子交代药方的时候,柯渡尚且有些心不在焉。
柯淮行说完了话,微笑目送着陈家婶子千恩万谢后急匆匆地走了,才转过身来面对着柯渡,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变得认真。
“怎么感觉你今日有些不对劲?”
柯渡被一句话惊了一下,回过神来。
“……不,没有,先生。”他磕磕巴巴地说道。
虽然他回话一向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但柯淮行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微微眯眼,看着眼前的柯渡,也不再说什么,只等着他自己开口。
柯渡如何说得出口——他先是生了僭越的心思觉得受到了先生冷落,接着是方才看着先生出了神。如今他脑子里一时是先生望着孩子们温柔的眼神,一时是先生认认真真给人看病的模样,脸上从方才开始就升起莫名的热意,心头却又有点堵塞。
这无一桩不是亵渎般的罪过,让柯渡如何说得出口?柯淮行沉默的目光有如凝成实质般停留在他的身上,他反复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只哀求般地说了句:“属下错了……”
柯淮行一下子心软了。
也不是不知道这人什么性子,大抵又是为着些莫名奇妙无关紧要的东西纠结上了,何苦自己也跟着一起纠结。
“好了,不说就不说罢,又没怎么你,还委屈上了。”说着说着又有些不满,伸手在人额上敛着气力敲下去,就见他下意识地一缩,然后又强行顿住,站在那里乖乖地任他作弄。
柯淮行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走了,带你去吃花糕。”他放下手,转而握住了柯渡的手腕,心情愉悦地说道。
柯渡愣了一下。
他原想着自己违抗先生的命令,不回答先生的问话,先生必然十分震怒并要责罚他的,于是先生伸手过来时,他以为先生是要掌掴他。身体的本能使他下意识地要躲,但他很快稳住身形,他知道自己不能躲。
既惹了先生动怒,先生的罚,必然是要乖乖受着的。
然后先生在他额上赌气般地敲了一下。
轻飘飘的,不痛不痒——就再没了别的动作。
他呆愣地等着,然后先生就收回了手,还说要带他去吃花糕。
先生像平常一样,亲密、不设防地,牵住了他的手,领着他向前走去。
他盯着先生握住他手的位置,轻轻地吸了几口气。
然后跟上先生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