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淮行推开门喊身后踌躇着不敢抬步的人进屋,接过他手中的篓子放好,动作和话语都很自然,与过去那一个月没有什么两样。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
阿渡垂着头站在柯淮行身后几步远,他低着头,似乎生怕呼吸的声音大些,惊碎了这场梦。
“去洗洗这鱼,熬鱼粥。”柯淮行拎出一条鱼对他说。
阿渡站在那里,一副呆呆的样子,竟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接。
“怎么?忘记鱼粥怎么做了?我第一次教你做饭就教了这个。”柯淮行挑了挑眉,就见阿渡像是突然惊醒过来,急急地伸手来接他拎着的鱼。
“没有忘。”他语速飞快地小声解释,然后又小心地瞥了他一眼。
柯淮行笑了笑:“那就快去。”
阿渡生怕他反悔似的快步奔向了厨房的方向。
柯淮行站在门边看了他很久,才慢慢转身去处理剩下的鱼。他拿木桶接了水,将鱼放进水里,奄奄一息的鱼一进入到水中便像是重新活了过来,甩着尾在桶中欢快地游动。
柯淮行盯着那些鱼看了片刻,突然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从山溪边回来时恰是正午时分,待阿渡把一碗鱼粥端上来时,阳光已经收敛了许多。
阿渡小心地把碗在桌上放下,柯淮行倚在木椅上斜眼看他的动作,突然开口:“你可让我等了许久。”
阿渡果然手足无措起来:“是阿渡的错,饿着先生了,阿渡下次……”他忽然住了口,停了半晌,轻声重复:“阿渡错了。”
却是连“下次”的希望都不敢盲目抱有。
柯淮行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显然,阿渡是没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
他却也没解释,只是笑笑:“也罢,既来了就好了。”说着就去端那碗粥,动作一顿,又道:“就装了一碗?”
阿渡有些迟疑:“先生?”
“再去装一碗吧。”
阿渡自然照着他说的去做了。
待第二碗鱼粥被放在桌上,柯淮行示意阿渡往旁边坐:“吃。”
阿渡呼吸滞了滞。
先生还没有责问他,却允许他与先生再次同桌而食。先生好似不生气,可是怎么会呢?他心中胡乱地想着,先生不生气,还让他一同吃饭。不太像样。他想,这不对。
柯淮行却像很明白他心里在纠结些什么,他道:“时辰晚了,先吃。有什么吃完再说。”说着自己就端起了碗。
空气寂静,只有碗勺相碰的声音偶尔响起。
显然,这碗粥阿渡吃得煎熬极了。
他满心都想着先生会如何处置他,又怎么静得下心来吃东西?然而再一想想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与先生一同用餐的机会,他又觉得极珍惜。
他已经理不清自己脑子里的思绪了,端起碗胡乱喝了几口,三两下了结了一碗粥。
终于等到柯淮行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碗,阿渡也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这次他没有像以前一样急着下跪,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手轻轻地捏住了下垂的衣袖。
像在等待最终的判决。
柯淮行开口了:“你想留在我这里,是不是?”
阿渡抬起了头,他看起来很紧张,他轻声道:“是。”
柯淮行一手支在桌上,微微附身过去,声音飘忽:“可是我不过一个大夫,我不需要人伺候。你看到了,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也过得很好。”他盯着眼前人的神情,一向柔和的目光此刻显出几分锐利。
“你留在这里,能够做些什么呢?”
“先生,阿渡什么都可以做。”阿渡急切地恳求。
“是吗?”柯淮行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我想来想去,我这里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试药人。”
“阿渡,你能胜任吗?”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几乎像带了几分轻轻的叹息。
阿渡先是一愣,随即道:“阿渡可以的,先生。”
柯淮行问:“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做我的试药人,为我试药。有的药或许我事先都不清楚它的效用,喝下去,你可能会腹痛如绞,可能会浑身溃烂,可能会被毒瞎、毒哑,四肢萎缩,变成一个无用的废人……你没有过往的记忆,你就算是不小心死在我这里了,也不会有人来给你讨回个公道。”
他凝视着阿渡,看他随着自己每出口一句话,脸色就更白一分。
“你要做我的试药人吗,阿渡?”
阿渡鲜少这样大胆地直视着柯淮行。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是,先生。”
煞白的脸色昭示着他并不是那么无所畏惧,然而他的声音却如此坚定,即使带着微微的颤音。
柯淮行终于没有办法再说下去。
他无言半晌,挫败地笑了笑。
“……你可真傻。”
“先生?”
“我逗你的。”柯淮行叹了口气。
阿渡却慌起来:“先生。”他看起来又要下跪,却隐隐明白柯淮行并不愿意看他跪,只能无措地望着柯淮行:“试药人……也不可以吗?”
柯淮行觉得心里猛地一软。
他顿了顿,心想,不行。这场戏得演完。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只小瓶子,丢给阿渡说:“把里头的药吃了,你就留下。”
阿渡拔开了瓶塞。瓶中只一粒药丸,小小一颗却散发出浓烈的苦香,他抬头望了柯淮行一眼,什么也没问,就倒了药丸入口。
柯淮行支着下巴懒洋洋地看他。
“不问问是什么?若这是要你命的毒药你可如何是好。”
阿渡心里想,您不会的。但他没将这话说出来,他不愿让先生觉得他妄自揣测先生的想法。他说:“阿渡这条命是您救回的,听凭您的安排。”
柯淮行的心蓦地颤了颤,忽然觉得自己借药来骗衷心的想法与青年温驯的眼神相对照,显得太过卑劣。
但他狠了狠心继续说道:“你倒乖觉。这是蛊毒,蛊母在我的掌控之下,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让你生不如死,自然,只是让你死也可以。想好了?若后悔了此刻便可离开,我会给你解药,若不走……往后你这条命,可就真是任我拿捏了。”
阿渡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然后他又微微垂头,露出的一截白颈显得驯服极了,他回答道:“好。”
好。柯淮行脑子里嗡地一下,好。那就赌一把,他想。
眼前这人敢应承他一句试药的要求,敢吃下一颗不明的药丸,敢将一条命借一句蛊毒交付到他的手上,他柯淮行就敢赌这一把,将这来历不明的人留下。
他收回了支着下巴的手,调整了一下歪歪斜斜的坐姿,凝望着眼前的人,竟莫名地严肃了起来。
“你会武的是不是?”他问阿渡。
阿渡犹疑片刻:“会的。”语气有些不太确定。
“既如此,”柯淮行终于露出了一点让阿渡熟悉的笑吟吟的神情,“做我的侍卫护着我,算不算你所想要的‘留在我身边’?”
“……先生,”阿渡错愕地望着他,“先生。”
柯淮行看着阿渡的神情从愕然到不敢置信的惊喜,不由得被他喜悦的情绪感染了,也微微扬起了唇。
“好不好?”
“是!”阿渡像是生怕他收回这话,迫切地答了一句,连语气都是少见的激烈。
几番大起大落后,竟迎来了这样连梦中都不敢想的天大的恩惠,阿渡努力平复着心底的惊涛骇浪,不敢在先生面前太过失态。
“只是阿渡不记得了,就算从前会武,如今恐怕也不甚精于此……”他犹豫片刻,嗫嚅着说了一句。
柯淮行伸手漫不经心地在他额上轻敲了一下,“不精于此,那就好好练。总之以后就得靠你护着我了,阿渡。”话语中笑意盈盈,“还有,你既要做我身边的人了,也该有个更正式些的名字。”
“你往后且随我的姓,叫柯渡,可好?”
眼前的青年看着他,眸底仿佛揉碎了漫天星辰,和着一湾清泠泠的溪水。他终于跪下,以前所未有的庄重,深深行了个大礼。
“属下柯渡,谢先生赐名。”
自一开始柯淮行给他取这个“渡”字,就是带了点意蕴的。
他想,这个青年的过去一定很苦。过往是苦海,今朝算作新生,他希望这青年能渡过茫茫苦海,怀揣他冷清外表下的的腼腆与热忱,点亮彼岸的明媚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