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渡下山后,柯淮行又过上了同从前一样独自一人的日子。
恍惚着过了几日,便觉也无大碍,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捱。
除了每次想说话时,半张了口又忆起人不在身边,沉默半晌,再继续手边动作——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终究有点恼人。他从前不知,自己会这样轻易地习惯了身边一个人的存在,却没能那么快地习惯他的离开。
仲秋时节,天气已经转凉了。
清晨时才下过一场小雨,柯淮行准备到山溪边去采石菖蒲。
石菖蒲是活血理气的药,专生长在山涧石缝等地方,于是柯淮行特意带了两个篓子,想着在山溪边顺便能捞几尾鱼。
由于清晨时的那场雨,此时山间小路崎岖泥泞得很。柯淮行走到山溪边颇耗了一阵功夫,就见涓涓溪流远远蜿蜒过来,耳边是潺潺水声,深吸口气,鼻息间都是雨后泥土的淳朴气息。
一个药篓子很快装得半满。溪水清澈见底,时不时能见到几尾鱼在其中悠游自得。柯淮行忆起他来这里的另外一个目的,他想了想,半挽起袖子,试探着踩上溪边的一块石头。
这一下就险些出了意外。
许是先前下的雨覆在地面上未曾蒸干,又或是早先溪水涨了潮,总之这石块一脚上去黏腻湿滑,柯淮行猝不及防有些失衡,眼看就要往水里摔去。
——却被一道坚实有力的臂膀在半空中牢牢拦住,到底是没有真的落入水中。
急促而失了节奏的呼吸声包围着他。
柯淮行愣着神,被搀着在地面上站稳了,他微微转头,望着在他身侧扶住他的肩,脸却朝向他背后不敢看他的——阿渡。
肩上的手轻轻按着他,分明没敢使半点力,却在轻轻地颤抖着。
空气中是长久的沉默。
“你……”柯淮行终于开口。
这一声却让阿渡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猛地向后跳开,按在柯淮行肩上的手也一下子撤下,阿渡哆嗦着唇低声应了句:“先生。”
柯淮行又闭了嘴,他愣了半晌,脑子里还在理着方才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
他在石头上没站稳,险些摔了,被拦了下来,拦他的人是阿渡。
他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为什么会是阿渡?阿渡不是应该走了吗?他猛地一激灵,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阿渡微微抖着的身躯昭示着他显然抗拒着这一个问题。
但终究避无可避。
在柯淮行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阿渡已经直直跪了下去:“阿渡知罪。”
柯淮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起来。”他最终说道。
阿渡却少见的没听他的话,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柯淮行沉默片刻,随着他俯下身去:“你一直跟着我?”
说话的当口,他很快理清了这一切。
阿渡,这被他赶下山的青年,虽然离开了他的木屋,却其实一直还在这山上,甚至可能一直就在他的房子附近,守在他身边。以致于方才一见他似乎要陷入危险,就飞快地赶过来救下了他。
柯淮行心中百味杂陈。
其实刚才那算得什么危险?他并非那种绵软无力的孱弱公子哥,重新平衡过来不过一两秒的事,他根本不会让自己真的掉进水里去。可阿渡却在看见他要落水的一刹那,不顾自己偷偷跟随的行为将要暴露,下意识地奔来救他。
阿渡一迭声地往自己身上揽罪:“阿渡知错,不该不听先生的,不该偷偷跟着先生……先生勿动气,阿渡,阿渡是担忧先生的安全。”
他的话语是在认罪,却更像是哀哀的恳求,低垂着头也不敢将一双眼睛望向他,只是一个劲地说着这些话来恳求宽恕。
有什么可求宽恕的?他分明是……救了他的先生啊。
柯淮行轻轻叹了口气,心中莫名被刺得一片酸软。
这一声叹气传到跪着的人耳里,让他只觉浑身都蔓延着冷意。
他终究是被发现了,惹先生动气了。
阿渡并没有下过山。
被柯淮行遣离那一日,他离开木屋浑浑噩噩地沿着山路走了许久。走着走着,遥遥望见远处一道袅袅的炊烟,他停下脚步,意识到那是什么——先生对他说过的小村子。
是那座他们还未去成的小村子。
一刹那间,阿渡的心中全是酸楚。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双手慢慢地紧攥成拳。最终,他消耗极大的勇气下定了决心。他毅然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他想回去,他骗不了自己。
阿渡知道,他这一回必然犯下了弥天大错。先生总说他听话,可这次,他没有听先生的话。然而除此之外,他想他别无其它路可走。
除了通往先生身边的那一条路之外,他不愿走第二条路。
阿渡原先想,他只要静静地守在先生身边,护着他的安危就好了。于是他偷偷藏在小木屋的附近,跟着先生过了好几日。他看着先生自己去采草药,自己生火做饭,自己看书……原来这些先生都是可以自己做的,就像先生说的那样,先生并不需要他。
先生也不会再时不时地抬头和他说说话,逗一逗他,然后带着愉悦的笑容重新回去做自己的事情——没有那样的时光了。
他只能默默看着先生。
直到这一日先生险些落水。眼见着危险即将发生,他心跳猝然漏了半拍,一时什么都顾不得,只循着身体的本能向先生奔去,堪堪救下了快要落水的先生。
然而在这之后,大抵就是他不得不面对的怒火与责难了。阿渡极力稳住颤抖的身子,在泥地上跪得笔直。
先生不会再轻易饶恕他了。先生会严厉地斥责他,让他下山,也不会再给他偷偷跟着的机会了,他想。
然而事情并未像他所想的那样发展。
柯淮行见叫他不起来,干脆直接上手拉他臂肘。
阿渡怎么敢抵抗他的动作,便乖乖地顺着他的力站起身,却仍不敢抬头看他。
柯淮行说不清自己心中此刻是什么感受,又是被这人的固执引出的无奈,又是对自己失去戒心的自嘲,更多的,却是他自己都未曾觉出的淡淡暖意。他松开手,阿渡原本被他握住的衣袖便垂落下去,只余几缕淡淡的褶皱。
柯淮行知道阿渡心里此刻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觉得违背了先生的命令,犯下了滔天大罪,惶恐不安……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磨出了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性子。他这么想着突然抬手敲了敲阿渡的额头,转身拿起放在地上的篓子,往阿渡怀里一塞:“去帮我捞鱼。”
“……?”阿渡愕然地抬头,正对上柯淮行一双温和的眼,映着暖阳与清溪,蓄满了柔柔的笑意。他的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猝然一击,慌忙低下头,接了那口小竹篓:“是,先生。”
不论如何,在离开之前还能为先生做些事总归是好的。
柯淮行远远站着,看阿渡挽起袖,稳稳地立在溪边的石块上,弯腰认真查探,忽然把手伸进水中,动作迅疾无比。再伸出时,手中便紧紧抓着条不大不小的鱼儿了。
如此反复几次,竟是一抓一个准,柯淮行不由心中暗叹。见阿渡还要下水继续捞鱼,他出声制止:“一时也吃不了这么多,够了。”
阿渡错愕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料到他捞鱼是为了吃的。
柯淮行笑着示意他回来。
阿渡手中紧紧攥着那篓子,走到柯淮行身边,正要再次跪下请罪、辞别,却听他的先生说:“回去了。”
然后他的手腕被轻轻握住了,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被不由分说地带着往回走。
阿渡跟在柯淮行的身后走着,手中篓子里的鱼拼了命地扑腾,时不时往他脸上甩一两滴水珠。溪水冰凉,而他愣愣地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心中觉得似做梦一般。
——“回去了。”
他竟还能听到先生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简直就像是,比先生带他去村子里的那个梦还要美好、还要不切实际的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