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夜色深深,天空的幕布呈现着墨蓝色,点缀着几许闪烁的星子。
简陋的木板床很坚硬,只临时铺了薄薄一层被褥,本应有些硌人,但阿渡躺在床上却觉得这已是难得的柔软舒适。此刻他的注意力也并不在床褥上头,他满心都是这么一句话:他拥有一个名字了。
他叫阿渡。是先生为他取的名字。
他在寂静漆黑的夜里无声地勾起了嘴角。
阿渡。他无声地将这两个字轻轻念了一遍,然后停下来。
半晌,他有些烦躁地轻吸了口气。
由他自己念出来,却找不到先生为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字时,他心中那种陌生的、微妙的颤栗了。
阿渡……他再一次念着这个崭新的名字,多么陌生的感觉,一个被如此庄重地赐予他的,专属于他一个人的名字……他突然愣了一下并意识到,所谓名字,本就应该是专属于他的,何以会为此而感慨?
或许在他模糊的记忆当中,他从未这样拥有过一个自己的名字。
阿渡望着房顶的目光有些放空。
回忆不起来的过去,总让他感到有些焦虑。
但也有另一个想法存在他的心里,他觉得这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他瞒不了自己——如果一直想不起自己的过去,是否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了?
这想法如同一株小小的藤苗,在心中落下了种子,然后便借着这些天在这间小小木屋里偷得的温暖生根发芽,缠绕着、卷曲着,生长起来。
他每日给自己换药,很清楚自己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他更清楚他早该如实禀报,然后辞别先生,下山去了——这不正是先生的初衷吗,路边随手捡回的一个伤患罢了,治好伤养好了身体,就该离开。莫非还要赖在这儿混吃混喝不成?何况,他连先生的药费都付不起。
可是他卑劣地没有告诉先生。
他日日缠着那纱布,涂着药,掩饰自己日渐转好的伤势。
是因为……他想留在这里,他知道的。
可是他对先生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用处。他只能平白地给先生增添麻烦。
阿渡侧过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皎白月光,阿渡静静地望着被自己整齐叠放在床头的衣裳。
先生说给他穿了就算作是他的。这是先生送予他的衣裳。
衣服上的污秽都已被他小心地洗净,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是雪白平整。阿渡看着他的衣裳,忽然间想起了先生穿着白衣的模样。
阿渡不敢直视先生的脸,但他知道先生脸上总是维持着浅浅的笑意,他眉宇间的神情总是温柔平和。阿渡最常看见的是先生的背影,他跟在先生的身后,看他着一袭白衣,静静地走在风与飘拂的枝叶之间。
他喜欢那样看着先生的背影。
因为在那个时候,先生会一直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可以一直看着先生……
他猛然意识到这想法是有些不敬的。他轻微地甩了甩头,长长的墨发在枕上揉乱。
阿渡阖了眼。
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中,他祈祷着今晚愿能有一个好梦。
就像他在这木屋里与先生度过的几日时光……
这样的,美好的梦。
……
一晃眼,已是一个月过去了。
仍然是一个秋意朗朗的清晨,秋日的暖阳在山林与溪流间铺洒下层层灿金,一切都安宁地沉寂着。
阿渡坐在床边,浑身沐浴在秋晨暖洋洋的阳光中。他其实很早就醒了,但他没敢像先前那样出去帮先生打水或是做别的事,因为先生明令禁止他干力气活,还要求他早上多睡一会。
可大约是习惯使然,他总是清晨天光微亮时便醒过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睡。总归是不能出门,他便只好每个早晨都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一阵子。
这座小小的木屋里,每天的清晨似乎都是一样的。暖金的阳光,漂浮在空气中的透明尘埃,轻微的风声和鸟啼……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很珍惜。
此刻阿渡的思绪还未完全从昨夜的梦中抽离。
昨夜是他自从一个月前醒来至今,第一次做梦。
是个……好梦。
“叩叩叩——”
不紧不慢的三声敲门声传来,阿渡下意识地立刻站起身,上前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人不出意料正是柯淮行。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道:“今天给你看看伤,顺便帮你把药换一换。”
自从那日阿渡逗急了提出自己换药,柯淮行就没有执着于帮他处理,但今日是为了看看他的伤口恢复得如何,因此就想着顺便帮他把药给换了。
他还有些担心阿渡会不会拒绝,阿渡却只是望了望他,然后垂下眼睑,默许了他。
阿渡褪了上衣,二人在床边坐下,一如阿渡刚醒过来时的那几日。把后背完全地展露在人前,熟悉的感觉让阿渡恍惚了一下,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柯淮行感受到了他的僵硬。
他想了想,伸手在阿渡背上虚搭了一下:“别紧张。”
很快又收回了手。
阿渡的身子在那一瞬间猛地僵硬到了极点,然而不知是不是他那一下安抚起了作用,又慢慢松了下来。
柯淮行慢慢地掀开层层叠叠缠绕着的白布,动作小心翼翼。看上去是全然的认真,然而他自己心中却颇不自然。
手心残余的那一瞬的温热触感,存在感莫名的强烈,让他难以忽略。
同样心不在焉的还有正端坐着任他施为的人。
警惕是身体的本能,从阿渡背对着柯淮行坐下的那一瞬,肌肉的记忆就让他紧绷起来,仿佛有毒蛇在背上一寸寸爬过,令人寒毛倒立。
他无法不紧张。
他感受到手指在微微颤抖,仿佛下一瞬他就会难以自控地对身后的人拔刀相向。
不该如此。他压着那点发麻的冲动。
然而先生突然伸出了手……
先生碰了他的背。
哪怕只是一瞬间,阿渡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点点温热的麻意从先生指尖那一点飞快地蔓延至一整片肌肤,所有的肌肉都在那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他甚至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
然而他的脑子到底还是清醒的——先生对他说,不要紧张。
到底是不想违抗先生的话。
而且他分明知道先生绝不会伤害他,他甚至羞愧于自己竟将警惕的本能对着温和的先生。他强迫着自己放松。
柯淮行收起莫名纷乱的心绪,专心给眼前沉默温顺的人上药。
实际上,阿渡的伤口显然早已愈合完全,柯淮行来之前并不是没有料到这一点,他正在给阿渡涂抹的,是祛疤的药。
如今阿渡的身上已不是一开始那种糊满血的混乱模样,因此他身上狰狞纵横的旧伤疤,就更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在柯淮行从前的行医生涯里,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副躯体——一副遍布伤疤、几乎没有完好肌肤的躯体。他难以想象这个温顺的青年从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一时间心中发堵,连呼吸都有些不顺。
终于处理好阿渡身上的伤,柯淮行吐了口气,又去为他处理头上的那处伤。
柯淮行在山上刚见到昏迷的阿渡时,他头部伤口的血沿着鬓角流了遍地,在他脑袋下面几乎积成一个浅洼。
那确实是阿渡身上最严重的一个伤口。他身上的伤只是导致他失血,真正造成他那时候昏睡不醒的,是他头部的重伤。而他醒来后失忆的症状,也印证了这个伤口的严重程度。
所幸,这个伤口也已经愈合了。
柯淮行怀着复杂的心绪,把他头上的伤也处理完毕。
阿渡仍然坐在那里,仿佛没有他的命令不敢动作。柯淮行就一边整理手边的东西一边说道:“衣服可以穿上了。”
阿渡回过神来,很快按照他的吩咐穿上衣服。
柯淮行整理东西的动作一如往常,纱布、伤药、巾帕,他一样样叠放好,目光在水盆中自己的倒影上浅浅晃了几回,然后慢慢开了口:“阿渡,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可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