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在拨乱反正,替天行道。——代替额吉天神,恢复地上的秩序,就是乌拉勒吉的使命。”
鸿嘎鲁衣襟染血,握着鲜血淋漓的柴刀,神情淡漠地长身而立。
仿佛她杀死的不是一个初生的婴孩,而是一只鸡、一只鸭、或是一只兔子。
是那般的轻描淡写。
萧清玉脸色惨白地站在鸿嘎鲁的身后,浑身颤抖。
三步之遥的远处,是一个身首异处的男婴。
他才刚刚降生不久,身前甚至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脐带。
“……乌伦……其其格她们的族中……没有男人。……老的,小的,都没有……”
萧清玉微弓着身子,颤抖着喘息,忍不住伸手攥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血腥的气息,和死亡的气息,充斥着她的胸腔,使她几近窒息。
她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恍惚中,她回到了十六年前。
那个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冬天——
回到了那个,她的名字才刚刚被改做“萧忠珺”的时候……
…………“乌伦姐姐,把母亲作为信仰的,你们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唯一一个。”
…………“阿玉,我再多跟你说一件事情吧。我们草原上的信仰分为两派,一派是我们额吉派,还有一派,是现在大行其道的塔恪里奴派。
额吉是草原上的孩子们最为原始的信仰,是生命之神。后来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的人以塔恪里奴,也就是天狼,他们以天狼为尊。塔恪里奴,是战争和杀伐之神。
额吉主生,塔恪里奴主死。所以,信仰塔恪里奴的那些部族,渐渐变得暴戾噬杀,开始四处征战杀伐,用武器和杀戮让他们臣服,强迫他们改变信仰,归信塔恪里奴。——时至今日,我们乌拉勒吉是唯一一个仍旧信仰着额吉的部族。”
…………“终有一天,我们要恢复额吉的荣光。这样想着,再辛苦也不觉得辛苦了。”
…………“乌伦姐姐,你们之中,为何只有姊妹,没有兄弟呢?”
…………“阿玉,这个问题,我如今确是不能够与你言明。”
…………“为什么?”
…………“几年后,或许你就能猜到答案了。但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在拥有绝对的权柄之前,没有资格妄言慈悲。弱者向来只能够委曲求全,唯有强者,才配自诩慈悲。这很残酷,却很真实。”
…………“乌伦姐姐,我没听懂……”
……
“……现在,我懂了。”萧清玉赤红着双眼,喃喃地说。
“额吉,至少,这个孩子他现在还感知不到痛苦。”鸿嘎鲁转身看向了萧清玉。
*
数月前,鸿嘎鲁带着几个红华寨的姐妹下山去城里采买物资,正巧撞见了一个头上被插了草标,委顿在地,失魂落魄的年轻女人。
那个年轻女人的面孔仍旧能够看得出来稚嫩,但她的肚子却是鼓鼓地挺立着。
是显怀了。
肚子里的孩儿得有四五个月了。
坐在一旁的马扎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子,坐等买家上前问价的正是那个年轻孕妇的亲爹。
那老头子看见鸿嘎鲁在他们的眼前驻足,直盯着那个年轻的孕妇打望。
老头子偷眼将鸿嘎鲁稍事打量了片刻,这才在脚边上磕了磕烟灰,站起身来走到比他还要高大半个头、壮上一圈的鸿嘎鲁面前,陪着小心对鸿嘎鲁说:“这位……少奶奶,可是想买个丫鬟么?她便宜呢,二两银子就卖,肚子里头还揣着一个,一下生就是你们主家的家生丫鬟小子,划算呢。”
鸿嘎鲁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战战兢兢的年轻孕妇,敷衍地对那个笑得满脸褶的老头子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说:“二两银子买个人,未免也太便宜了吧?怕不是害了什么瘟病也未可知,咱也没有透视眼,也看不出来她这肚子里头到底揣的是娃娃还是旁的什么,万一是揣了一肚子的蛔虫呢,到家两天人就死了,平白让你得着二两银子——”
“呀呀呀!不能不能不能!少奶奶多虑了,多虑了,那哪能啊——”那老头子瞪圆了眼睛,连连摆手,“是怀了,是怀了的——是这么回事儿,我以往老不叫她出门,就怕她遭人污了清白,嫁不出去,结果她个小畜生非是不听,偷偷溜出去玩了一趟。
巧不巧的那天回家的路上不知道被哪个泼皮无赖给拖到小巷子里糟蹋了,回来以后她又不跟我说,就这般硬挺着。谁知好死不死的肚子里头就这般揣上了,眼瞅着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说婆家也没法说了,我跟我家老婆子这么一商量,就寻思把她拉出来卖两个钱拉倒了——从今往后,她便算是死在外头,也跟我们老于家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了。”
“那行吧,二两银子,人我带走了。”鸿嘎鲁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荷包,数了二两银子递给了那个老头。
那个老头接过银子,当即不见了方才那副眯了抹耷的老态龙钟的模样,冲着鸿嘎鲁打了个躬唱了个喏,就身手矫健地大步走远了,生怕多待一会儿鸿嘎鲁就会变卦似的。
毕竟怀了孕的女人是个烫手的山芋——未曾出阁便大了肚子,传出去让街坊邻居笑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是赶到临盆,因着难产落得个一尸两命,到头来鸡飞蛋打一场空,那可更更是亏大发了。
毕竟谁家不指望着用闺女的聘礼给儿子娶媳妇呢?
——就这般,鸿嘎鲁把那个名叫“于六娘”的年轻孕妇给买了下来,带回了她们的红华寨。
五个月后。
泰昌四年的早秋时节,晚间。
于六娘临盆,生下了一个男婴。
这个孩子是萧清玉亲手接生的。
她刚要转身去桌上拿剪子,剪断那个男婴的脐带,就被守在一旁帮衬的鸿嘎鲁给捷足先登了。
只见鸿嘎鲁利索地剪断了前端的脐带,却是并没有去把连接着男婴的那一段脐带打结,而是直接把他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外。
“不是要等一等再给孩子洗澡么?而且澡盆和热水已然在屋内备下了。”
萧清玉心中暗想。
以至于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追出去看。
门外由近而远的嘹亮的婴儿啼哭戛然而止。
萧清玉出得门来,赫然便看见了鸿嘎鲁一手提着柴刀,一手提着婴儿——
鸿嘎鲁手里的婴儿只剩下了四肢,头颅却不知去了哪里。
“……你……你杀了他?!”
萧清玉难以自抑地颤抖了起来。
“是。额吉,正如你所看见的。”
鸿嘎鲁随手把那个男婴的躯体向旁侧一丢,跟着半回着身子,神情淡然地与萧清玉对望。
是那般的轻描淡写。
仿佛她杀死的不是一个初生的婴孩,而是一只鸡、一只鸭、或是一只兔子。
鸿嘎鲁衣襟染血,握着鲜血淋漓的柴刀,神情淡漠地长身而立:“——我们,是在拨乱反正,替天行道。——代替额吉天神,恢复地上的秩序,就是乌拉勒吉的使命。”
萧清玉脸色惨白地站在鸿嘎鲁的身后,浑身颤抖。
三步之遥的远处,是一个身首异处的男婴。
他才刚刚降生不久,身前甚至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脐带……
“……乌伦……其其格她们的族中……没有男人。……老的,小的,都没有……”
“额吉,这句话,你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了。”鸿嘎鲁丢掉柴刀,走到了萧清玉的身前站定,与她对望。
“说过了么……噢……是说过了……我的脑子有点乱……”萧清玉别开视线,看了一眼那个身首异处的男婴,跟着收回视线,重新又看向了鸿嘎鲁,一时无言。
鸿嘎鲁与萧清玉对着面,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先说了话:“额吉,你应该有很多话想问,你问吧,我不会有任何欺瞒。”
萧清玉面色苍白,颤抖着声音说:“为什么……要杀死一个婴儿?”
鸿嘎鲁神色平静地说:“因为他们是受到塔恪里奴诅咒的孩子。他们生来就带着杀伐和暴戾的封印,一旦解除了这个封印,他们就会长成一些恐怖的怪物。——曾经的乌拉勒吉,一定程度上就是毁在了这些儿子们的手上,所以,新生的乌拉勒吉,只要女儿,不要儿子。”
娜和雅也跟了过来,对萧清玉说:“额吉,求你不要责备鸿嘎鲁姐姐。——很久之前,曾经的乌拉勒吉,有女儿,也有儿子。直到有一天,漠林忽尔的曾祖父带着成千上万的骑兵杀奔而来。乌拉勒吉的额吉们带着她们的孩子拼死抵抗,死战不退,漠林忽尔的曾祖父所带领的部队伤亡惨重,一时间并没有征服乌拉勒吉。
过了几天,金乌部族的另一队人马,带着许多许多的被他们征服的部落的女人,来到了与乌拉勒吉的战场上。他们喊话说,如果乌拉勒吉的儿子们愿意归降,那么,每一个人都会得到赏赐,拥有十个独属于他的女奴,他可以随心所欲……金乌部族的首领甚至还让他手下的兵卒们,蹂躏那些女奴来给乌拉勒吉的儿子们看。
就这样,金乌部族的骑兵们生生地打了两个月都没有被征服的乌拉勒吉,仅仅用了一天,就被金乌部族的诡计给征服了。——乌拉勒吉的儿子们向金乌的首领献上了他们的额吉和姐妹,成为了……他们罪恶的同谋……”
鸿嘎鲁看着萧清玉说:“额吉,曾经一切的过往,正如娜和雅所说的。——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么?”
“没有了。——只是六娘那里……你准备如何与她交待呢?”萧清玉声音无力地说。
鸿嘎鲁说:“她现在也是红华寨的姐妹。我会把乌拉勒吉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那就好。”萧清玉深吸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
鸿嘎鲁有些不明就里地看向她。
萧清玉说:“她是元国人,她晓得元国一向重男轻女。民间百姓,特别是穷苦人家,素有‘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这般约定俗成的规矩。更有甚者,还会‘九代洗女’,接连九代,杀死长房头胎的女儿——朝堂之上,确实也有不少官宦人家忠于此道。”
鸿嘎鲁摇了摇头,说:“额吉,这不一样。——乌拉勒吉跟罪恶的塔恪里奴不一样。慈悲的额吉天神掌握着创生执死的权柄,只是如今地上的额吉手中的权柄被罪恶的塔恪里奴给夺去了。
在塔恪里奴的奴役之下,额吉不再是额吉,而是归顺于塔恪里奴的奴隶。额吉的孩子,也是像六娘这样,不是因着祝福而来的。我方才与你说过,乌拉勒吉的使命,就是代替额吉天神,恢复地上的秩序——
你看,雌鹰会把瘦弱无力的孩子推下山崖摔死,母狼和母虎会把瘦弱无力的孩子咬死,甚至连最为弱小的兔子,都会把瘦弱无力的孩子吃掉——这并不是狠毒,而是慈悲。
在额吉的掌管之下,生是慈悲,杀也是慈悲。假使人间世道各安其分,额吉拥有额吉的权柄,孩子遵守孩子的规矩,那么,在很久很久以后,人世间将不再会有杀伐和战争。
额吉是慈悲的,她不会忍心让自己的儿子为了塔恪里奴的野心而在战场上成为一个被风沙掩埋的尸体。但塔恪里奴会。他不仅会奴役额吉,还会蛊惑着额吉的儿子们互相残杀——
所以,为了削弱塔恪里奴的力量,让乌拉勒吉不再重蹈两百多年以前的覆辙,我们,必须杀死受到塔恪里奴诅咒的儿子。所有乌拉勒吉的女儿,都不可以亲近他们,不可以爱慕他们,更不可以生长他们。”
萧清玉微垂下了眼眸,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好吧,鸿嘎鲁,我被你给说服了。”
月色清亮,微风悠然。
地上那小小的尸体,渐渐变得青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