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草，不是我说你，你呀，有时也实在是太过钻牛角尖了。”
林木患抱着萧玄芝，怀里那人渐渐冷静下来，她便出言将她打趣起来：“你时常这般一门心思，一往无前，就像一个披甲执锐，一骑当先的兵勇。你总是在家以大将军自居，仿佛真的是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良将，不是我泼你冷水，在我看来，你确乎不配。”
“我不配……？”萧玄芝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不解其意地望着林木患。
“是啊，你不配。”
林木患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出色的战士，却非一个合格的将才。为将者，重中之重，便是懂得权衡舍得。弃卒保车，弃车保帅，这是层层递进的。可你呢，却总想着将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给保下，这样，是赢不了棋的。”
“可是……女儿家的性命，却不是棋盘上的棋子，从狗皇帝手中争夺权柄，可也不是下棋啊……人死了，便没有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你教我如何忍心……你教我如何忍心……”
萧玄芝将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十指紧紧地抠着林木患较之于她略显瘦削的双肩，又隐忍着哭了起来。
“仙草，这便是你当不成将军的根本原因。”林木患叹息着摇了摇头，“将在谋，而不在勇。可你却是个英勇无畏，但缺乏谋略的。
很多时候，你只看得到眼前，却看不见大局。且你妇人之仁尤甚，正所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可你却总舍不得，总想着将所有人都保住。
仙草，你向来兵法看得多，在这上面你比我更加明白。你且告诉我，在这世上，自古以来，岂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正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够赢得胜利，改朝换代的战争么？”
萧玄芝讷讷地摇了摇头。
林木患继续说道：“正是如此。这世上，从未有过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够谋夺权柄，改朝换代的战争。古往今来，所有战争的胜利，都是沙场荒外的累累白骨堆积起来的。本朝也不例外。
所谓兵不血刃，从来就是话本子里头的演义故事。一将成名万骨枯，古来征战几人回，才是血淋淋的现实。天下人知道王驾千岁谨十爷能征善战，也知道你爹精武上将军用兵如神，可他们知道埋骨荒外那动辄数以万计、数以十万计的兵卒姓甚名谁么？他们不知道。
仙草，你恕我直言，如今你所谋划的，正正是颠覆朝纲，谋夺权柄的战争。世间向来没有两全的法门，自要是战争，便没有不丢兵弃卒，甚至损兵折将铩羽而归的。悟以往之不谏，方能知来者之可追。
更何况，帝王尚且不能够全数背负天下人的性命安否，便算是太平盛世，路边一样有许多冻死饿死之人，你才区区一个手底下满打满算，加上那些十一二岁的小妹妹们，都不过只有四五百人，且还绝大多数都是毫无权柄的女流之辈的派阀首领，你如何能够背负这天底下半数人口的性命安否？”
“木患姐姐，这……如何却没有两全之法了？我如今不是已凭一己之力，不费一兵一卒地降服了那狗皇帝么？在我看来——”
“哼，在你看来！你不说倒好，一提我便来气！你这如何是凭一己之力了？！你这分明便是逞一时匹夫之勇！若非你近来麻痹大意，如何却能够被皇帝捉住把柄？且你后来亡羊补牢也是孤注一掷。
你可曾想过，若皇帝是个诡计多端的暴虐昏君，他在你面前故意做小伏低，从你处权且脱身以后，转过头来给你安个犯上作乱的罪名将你斩杀，将咱们一家老小满门抄斩，再将你的女学门徒尽数发配到荒凉苦寒之地去当随军营妓，生受那些兵痞子们千人辱万人骑，你待如何？你能如何？除了束手就缚，引颈就戮以外，你还能作何？”
“这……”萧玄芝心中一凉，一股寒意顿时从脚底直窜到了天灵盖上去，“可他……可他却不是个暴虐的昏君……”
萧玄芝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要斟字酌句地为自己辩白几句。
林木患知她心意，截口说道：“仙草，那只是你赌赢了。你可曾想过，一旦你赌输了呢？你的梅花众卿，你的身家性命，你这些年来苦心孤诣所缔造出来的一切一切，岂非都要毁于一旦？
及那时，有了你这谋反未遂的先例，全天下的女儿家岂非都要跟着你倒霉，被这世道更加严防死守，不仅不能够抛头露面，更甚至，为了防着她们私下里谋划钻营，连闺中密友都不可拥有。
及那时，你死了，同你一道的姊妹们也都死了，你我自可以口眼一闭万事皆休，不管死后洪水滔天。但是，你我却给后人留下了一个那样的世道。女儿家本来便喘不动气，只能仰赖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在你之后，又被上了更沉更重的一道枷锁，如此一来，她们如何却能够再次翻身？”
沉默半晌，萧玄芝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不错，确是此理。木患姐姐，你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
“可这却不是你一句思虑不周便能够蒙混过去的。仙草，你是谁？你是我们的主心骨，是此间所有人将自己性命相托的大将军。你先前心中可有意识，你所行踏的每一步，都背负着至少四五百口人的性命，一旦行差踏错，事迹败露，都将会致这些人于万劫不复。”
“我……我……”
“料你也未曾想过，是以，你才会如此不管不顾。连这四五百口人的性命都可以如此儿戏，如此轻慢，你却如何能够夸下海口，要背负这天底下半数人的性命？好运眷顾你一次已是不易，你莫非竟还要巴望着三番四次？”
“木患姐姐，是我错了……”萧玄芝神形颓唐地低垂下了头。
“大将军，所谓运筹帷幄，便是权衡取舍。若舍弃一人，能够救百人；舍弃百人，能够救万人；舍弃万人，能够救百万人；舍弃百万人，能够救万万人——那么，这舍弃，便是值当的。”
“木患姐姐，你说得这般轻巧，可这些被舍弃的，岂不都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命？他们也都有自己的亲人朋友，也都有自己的喜好兴趣，我……我如何狠得下心……”
“古往今来的帝王枭雄们，为了争夺国度和权柄，却一向狠得下心，一掷数十万乃至数百万兵卒的性命，去为他们开疆扩土，抢夺财富——仙草，若要成事，决计不可有些许妇人之仁。在这世道底下，我们终究还是弱者，弱者只能够奉良善之名逆来顺受，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言及慈悲。今时今日，我们不配，亦是没有资格慈悲。帝王将相们后退一步叫做慈悲，而我们后退一步，却是妥协。
你如今的本事，救得了一个红蓼，甚至一百个红蓼，但你却救不了一万个、一百万个红蓼。你能做的，便是深谋远虑，想方设法地加快你改天换地的进程。为了来者之可追，为了百年、千年以后，不再有像她们这般受苦受难的女子。你要放眼长远，而不是计较眼下。
更何况，这世上定有很多女儿家，在知晓了你的大业之后，也会自愿牺牲，为了千百年后的女儿家不受践踏蹂…躏，自然，这其中，也包括我。若然有朝一日，你带领姊妹们揭竿而起，向这欺压女子的世道宣战，我定会义无反顾地披甲执锐，冲锋陷阵——梅花众卿，宁死阵前，不死阵后。”
“木患姐姐……谢谢你……”
“你不须谢我，你只消记得，你是我们的大将军，你背负着我们的期望，而我们，也愿意万死不辞地成就你所期许的大道。你不是孤军奋战，便莫要再去逞那匹夫之勇。”
“嗯，我知道了。”萧玄芝这才释然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次与皇帝孤注一掷的蠢事？”
“下不为例。”萧玄芝破涕为笑。
林木患满意地点了点头，揉了揉萧玄芝略显蓬乱的长发，又道：“如此甚好——仙草，还有一事，望你上心。无论如何，这次孤注一掷你到底还是赌赢了。你往后便是逍遥王爷了，手中业已有了权柄，你合该善用你手中的权柄。
逍遥公子纵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够救下数以百计的受苦之人。而逍遥王爷却是不然，你若善用手中的权柄，救万人、乃至万万人，都是不在话下。你回去自个儿琢磨，若是连这都琢磨不透，你这大将军的名头，便让给你姐姐我罢。”
说着，林木患小施力道地拧了一下萧玄芝地鼻尖。
“我……”萧玄芝傻乎乎地鼓着腮帮子陷入沉思，稍时，到底还是灵犀一点，会心展颜，“多谢木患姐姐提点，明日早朝，我便去朝堂之上奏本。逍遥公子没本事做到的事情，换成逍遥王爷，借狗皇帝之名行事，却是轻而易举。”
就像那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一样。
精卫凭一人之力前去填海，到死也填不平那海。愚公凭一己之力移山，到死也移不走那山。
但若借了帝王之力，长策一振，号令千军，便没有移不走的山，填不平的海！
想及此处，萧玄芝深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一跃而起：“我这便回屋去写折本！哎哟——”
她只觉眼前一黑，又忽咚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林木患忍俊不禁地叹息一声，伸手去揉她的两边太阳穴，轻声啐她：“莽撞……”
萧玄芝讪笑，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任其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