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了红蓼,又安抚过了绿荷,萧玄芝这个不通医理之人便被林木患打发去了外头,
省得她端是在屋子里头碍眼添乱,以免打翻了她的药罐子或是扒拉乱了她的丹药,届时善后起来又要闹心。
出了药庐,她就近寻了院中的一方石桌坐下。
可没坐一会儿,她便站起来走到药庐门口,隔着栅栏神情担忧地望着木门紧闭的药庐。
因着担心自己胡乱聒噪,吵得她大嫂心烦意乱,她寻思了一寻思,便又退回去坐着,擎瞪着一双豆包儿似的大眼珠子注意着药庐那边的动向。
如此往复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萧玄芝逃出生天的快意尽数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消磨了个干干净净,
她心生烦躁,稍事思量,便起身去厨房旁边的仓库抱了一坛子四海酒家刚送来不久的竹叶青,大马金刀地坐在那方石桌旁边吨吨吨地一通猛灌,聊以抒解郁结。
却奈何借酒浇愁愁更愁,几口酒水下肚,她的五脏六腑更是火烧火燎起来,她不禁将视线移向了被她解下放在石桌上头的才刚敲诈过来不久的尚方宝剑。
尚方宝剑,剑在如君在,有先斩后奏之权。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竟是蓦然升腾起了一股可怖的想法。
她想去杀了丽春院那用烙铁给人治病的老鸨,杀了那些哄人骗人给人兑毒药的龟奴。
杀了!
全杀了!
那些人渣畜生,留着又有何用?!
都死干净了才得太平!
她伸手从桌上揭过那柄人血淬火的诡谲妖物,呛啷一声抽出宝剑。
剑锋上泛着幽森的冷光。
那百炼精钢因着人血淬火的缘故,内里都镶嵌上了血液的暗红。
难道……
它果真是一柄受了诅咒的魔剑?
萧玄芝怒目圆睁地紧盯着那纤长笔直的剑面,剑面之上,倒映出她那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眸。
双目通红,
血丝狰狞。
她只觉自己心跳犹如擂鼓,砰咚、砰咚,跟自己的耳膜震动全然连成了一体。
此刻,她仿佛一个掉进沼泽里的人,除了自己纷杂的心绪,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仙草……
仙草……”
悠远中,似是有着谁人的呼唤。
她抬眸向那呼唤的方向看去,紧接着,来人便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个踉跄,
若不是堪堪扶住桌沿,那人定然会筛糠似的委顿去那地上。
“仙草,你……”
林木患哆哆嗦嗦地望着萧玄芝,惊魂未定。
“木患姐姐。”萧玄芝沙哑着嗓音勉力应了一声,对来人点了点头。
林木患强自对她笑笑,视线又移到了她手上那出了鞘的宝剑上面,登时心中一凛,
她目光闪动地望向周身萦绕着修罗鬼魅之气的那人,颤声道:“仙草,这是……这是……”
“是尚方宝剑。方才出宫之前从狗皇帝那里敲诈来的。”
萧玄芝轻描淡写地收剑入鞘,将它一扬手撂在了石桌上。
“可它……可它是……”林木患虽未见过,但这柄剑的故事,却是耳熟能详。
放眼大元,兴许便没有人不知道。
“是一柄魔剑?”
萧玄芝唇角勾笑,点了点头,“不错,它确是那柄人血淬火的魔剑。我方才从狗皇帝那里得知了它的渊源,说是老老狗皇帝出兵北伐,抓了一千个精壮的俘虏回来放血淬火,打造出了这柄魔剑,
赶到老狗皇帝在位之时,又抽冷子要与人家互换国书,修万世之好。为谢当年屠杀俘虏取活人鲜血淬火之罪,老狗皇帝将当初奉旨锻造这柄魔剑的漠原子满门,徒子徒孙数百余人的脑袋,尽数斩了给人家送了过去。”
林木患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萧玄芝嗤笑:“这柄魔剑出现在狗皇帝的御书房里,倒是教我意外。我以前听说书先生在演义长篇里头胡诌说,这柄剑最后被老狗皇帝给熔了,做成了一个亡灵牌位,供奉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没想到,这柄剑不再出现在祭祀大典上以后,却是毫发无伤地被收在了御书房的墙上,想来,老狗皇帝当年也是亡人之心不死,嘴上说着与人修万世之好,背地里却是打谱韬光养晦,以待他日挥兵北上,踏人国土,亡人子民,呵。”
说罢,狠狠地啐了一口。
跟着,她却又自嘲似的牵起唇角笑得苦涩,对林木患哽声道:“木患姐姐,我方才,想杀人了……我是实实在在地想去杀人……
我想杀了他们,统统都杀了!他们这些人渣败类,混账王八蛋们,活着便只知道一味地去欺负人,敲人骨,吸人髓……
他们合该死了,去下十八层地狱,被修罗夜叉们摁在炼狱里头生滚,让他们也尝尝遭人虐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我真想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便不会有女儿家在他们的手上受欺负了……”
说着,她竟是怒吼一声,冷不防地挥臂狠狠一扫,将那喝了一半的酒坛子扒拉到了地上。
哗啦一声,酒坛子在地上摔了个稀碎,上等的玉液琼浆流淌出来,她闻在鼻子里头,却是不觉清香,只觉阵阵恶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二两银子一坛酒,两坛半就能买一条命——
想到这个,她愈发觉得恶心。
恍惚间,她竟是觉得她喝的不是酒,而是人血,一时间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紧接着,她哇地一声呕吐出来。
林木患吓了一跳,连忙要去扶她。
“不行……我不能在这里聒噪……”萧玄芝用袖子胡乱将嘴一抹,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向远处。
林木患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生怕她不慎跌倒以致磕坏了哪里。
稍微走远了一些,萧玄芝红着眼睛哑声问道:“红蓼好些了么?”
林木患赶紧点头:“好些了,我为她消毒过后,点了安神助眠的熏香,她如今已睡下了,绿荷在身旁守着她。”
“好……好……这便好……”萧玄芝憔悴地笑着点了点头,就近寻了一棵景观树,背倚着树干借以支撑。
她懊恼地将十指抠进自己的头皮,脱力似的滑坐在了地上,她蜷缩着,像个无助的迷途羔羊。
她两眼失去了焦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脚尖那里的一小块地方。
半晌,她才闷声道:“木患姐姐,我好难过……”
只一句话出口,她便再也克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想深谋远虑徐徐图之了,我想杀了他们,把天底下欺负女儿家的混账王八蛋都捆巴捆巴推到城门楼子底下杀了!
我想灭他们满门!将那些主犯凌迟!车裂!腰斩!让他们死也死不痛快!再把他们脑袋挑在城门楼子上头示众,往后再有胆敢这般欺负女儿家的,一概斩杀!全杀了!杀了他们……这世上……便不会再有女儿家受苦了……”
林木患何曾见过萧玄芝这副声嘶力竭的癫狂模样。
直教她又可怖又心疼。
这丫头素来横行霸道,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因此一事声嘶控诉,扬言杀尽天下做恶之人。
她不禁胆寒。
她觉得,若不拦着,萧玄芝定然能干出这事来。
她心慌意乱地看了一眼方才被她撂在石桌上的尚方宝剑。
还好,离她如今的所在足够远。
林木患半跪下来,颤颤巍巍地抱住了蜷缩着的萧玄芝,声音同样滞涩:“仙草……你别这样……”
萧玄芝两眼直勾勾的,仿佛失去了灵魂:“或许……我是教那魔剑给魇着了,变得不是我了。我以前只一门心思想着救人,从未想过杀人。从得着这柄剑以后,便横生了如此许多的暴戾……”
“你呀,到底年少,竟还信这些歪理邪说……”林木患将她在怀中抱的更紧了些,轻声道,“所谓魔障,不在剑中,而在心中。
你这柄剑虽是号称的魔剑,但若落到贩夫走卒手里,他们也只敢用来杀猪,只因杀人犯法,是要去遭斩首之刑的,搞不好,便要满门抄斩。
而你却不然,在你手里,它便是御赐的尚方宝剑,而你,也是御笔亲封的逍遥王爷。你杀人不仅不犯法,且还有的是情有可原的理由为你开脱——不是你教这魔剑给魇着了,而是你此时此刻的心境变了。
你以前冒名的只是一个逍遥公子,说白了只是狐假虎威,你手上并无权柄,仰仗的是你大哥和咱们萧家的势力。
而如今,你已成为了王爷,手上有了实实在在的权柄,可以对草民随心所欲地生杀予夺。便算是你未有知觉,你如今的心态,也多少带上了些许掌权者的盛气凌人。”
“权柄……”萧玄芝语声喃喃地咂味着这个词。
“权柄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它可以让你流芳千古,用不好,它便会让你遗臭万年——仙草,你切记,深谋远虑,徐徐图之。”
林木患轻轻地抚摸着萧玄芝的后背,柔柔地安抚着她,“你呀……实在是执妄太深……”
可为她所倾心仰慕的,却正是这份一门心思的执妄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