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闻“吱呀”一声,寝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向里给推了开来。
虽然人未至,但萧玄芝却已知道。
是元昊皇帝来了。
眼见得,初次交锋即将到来,萧玄芝的心跳因着激动,不禁变得凌乱起来,
连带着盖在她脑袋上的若红盖头,也似风摇树枝一般,簌簌然地颤抖起来。
在旁人看来,可是像极了即将承恩的新人小鹿乱撞的模样。
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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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昊皇帝进了宫门,便有随行的宦官将门关上。
萧玄芝强忍着内心的忐忑,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静静地留心着那愈发靠近的脚步声。
元昊皇帝的脚步沉稳非常。
龙行虎步,足下流风,极具帝王之风范威仪,
萧玄芝听在耳朵里面,都不禁暗暗心惊。
只他这脚步,便透露出了异于旁人的压迫感。
却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而为之来吓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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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你且放马过来罢,姑奶奶都给你接着……”
若红盖头底下,萧玄芝暗暗地磨了磨牙,旋即微微低眉,目光漫散,唇角微勾,
换上一副女德典范的谦卑恭谨神色,只等那元昊皇帝过来掀她的盖头。
这神色,她可是秉着烛火,焚膏继晷地习练了近一个月才得以大功告成,炉火纯青的,
管教他元昊皇帝的魂儿都被勾到九霄云外去飘着。
她听见,内室中的绣闼被人披开,发出了厚重布料摩擦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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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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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玄芝指尖颤抖地坐在床上,若红盖头跟着她的身体一起簌簌然地战栗着。
她看见一双手捏住了若红盖头的下沿,轻缓地将它掀了起来。
萧玄芝首先看见了一双紫红色的绣龙宝靴,跟着是紫红色龙袍的下缘,
再然后,是龙袍镶金线的交领。
她不能再往上看了。
再往上看,
便是僭越。
萧玄芝的视线,停在了元昊皇帝的胸前。
那鳞爪张扬的蟠龙,无声地昭示着面前那人的煌煌天威。
·
“抬起头来。”
元昊皇帝开口命令她。
“嫔妾遵旨。”
萧玄芝将平视元昊皇帝胸口的视线下移到他的脚尖,跟着又收了回来,以为施礼。
跟着,她微微地扬起了下颌,让元昊皇帝得以看清她的脸,而她的视线却依然停留在元昊皇帝胸前的蟠龙上面。
她谨小慎微,循规蹈矩,丝毫不敢僭越。
“萧贵人,朕让你抬起头来,看着朕。”
元昊皇帝唇角勾着玩味的笑。
“嫔妾恐冒犯天威,嫔妾不敢……”
萧玄芝战战兢兢地恭谨回话。
元昊皇帝面上的笑意更盛。
这坊间盛传的女德典范萧女史果真名不虚传,进退得宜,恭谨谦卑,
想来,是个极好拿捏的。
元昊皇帝对这个人质极为满意。
“朕恕你无罪,抬起头来罢。”元昊皇帝朗声笑道。
“嫔妾遵旨……”
萧玄芝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目光闪动地去找元昊皇帝的视线,
跟着,她明眸善睐,皓齿流光地对元昊皇帝微微一笑,面上亦是顾盼生姿的娇羞,
“久闻陛下雄姿勃发,英明神武,今次一见,果真如是。”
此一笑,
倾人城。
元昊皇帝的心中不禁一突。
“嗯?”
元昊皇帝玩心大盛,微微倾身,略施威压地低眉觑她。
“是嫔妾僭越了……”萧玄芝吓得瞳孔一缩,连忙慌张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元昊皇帝。
元昊皇帝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角,不住点头:
“好好好,萧卿果真是好个佳人,好个妙人儿啊,朕喜欢。”
元昊皇帝指尖微动,似乎是要对她萧玄芝上下其手了。
“谢陛下垂怜……”
萧玄芝微微垂眸,谦恭致意。
暗地里却是后槽牙上暗暗使力,咬破了那个小血包,不动声色地将肠衣吞下,将血水藏在舌头底下,蓄势待发。
她心道,听闻这元昊皇帝如今已是三十岁的人了,
这头三十岁的老牛竟还如此厚颜无耻地想要对她这个芳龄十八的小姑娘宽衣解带,却道是羞也不羞!
当真是好不要脸!
幸好送进宫来的不是她家小妹萧玄兰。
方思及这大屎橛子将要对她小妹上下其手,与她小妹敦睦人伦的模样,萧玄芝便恶心难受的脊背一颤。
噫!
这该死行瘟的!
硌煞人眼!
·
这般形状,看在他元昊皇帝的眼里,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将承雨露的曼妙佳人,诚惶诚恐,胆怯万分,却又恐冲撞天威,丝毫不敢造次。
“朕的萧卿,可是在害怕么?”
元昊皇帝将一只手掌握住了萧玄芝的肩头,轻轻揉捏,似乎是想要与她宽慰。
萧玄芝虎躯一震,七重纱衣之下,起满了鸡皮疙瘩。
好险她才按捺下了一把将这大猪蹄子拍掉,反手给他一巴掌,再来个过肩摔,用膝盖顶着他的后颈将他锁在地上的冲动。
萧玄芝冒了李萧遥的假名,刚去青楼钻蹿之时,因着肤白貌美,较勾栏里卖的鸭子还精致许多,三不五时便有不长眼的醉汉仗着酒劲撒疯,往她腰上肩上脸腮上摸一把或是掐一下。
一开始,萧玄芝还以息事宁人为先,被吃豆腐了便赶紧远离是非之地。
谁曾想,到后来,吃她李公子豆腐的醉汉竟是越来越多,仿佛是见她好欺负,慕名去吃她豆腐的。
萧玄芝实在是忍无可忍。
偶有一次去百芳阁里体察民情时,又有觊觎李公子美貌的醉汉来占她便宜,被她反手就是一巴掌打翻在地,
拎着腰带和后袄领子给从二楼窗台扔到了大街上,还被路过的一匹高头大马从后脑勺儿到脚后跟的拉了一身的马粪。
且那马儿那天那时还闹着肚子窜着稀,那醉汉被淋了一身马粪的模样实在是别提多狼狈了。
从那以后,是个人便都知道这位李公子不是个善茬儿,再也没有敢惹逗她的了。
·
萧玄芝见机行事,借坡下驴。
既然他元昊皇帝以为她萧玄芝是诚惶诚恐,那么,她萧玄芝便诚惶诚恐给他看。
管教他看了心痒难耐,魂飞天外。
否则,便对不起她萧玄芝焚膏继晷地秉着烛火对镜习练,烧掉的那几筐蜡烛了。
·
萧玄芝小心翼翼地仰头看了他元昊皇帝一眼,紧接着便将视线逃开,微微敛眸,粉面含羞地低头一笑,却是不语。
这欲拒还迎的再笑,竟是千娇百媚,实可倾却人国了。
元昊皇帝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他将食指与中指并拢,去抬萧玄芝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萧玄芝知他心意,从善如流地抬眼看他。
元昊皇帝裹挟着笑意和威压,向她倾身靠近。
“陛下……”
萧玄芝的眼眸中满是惶恐不安,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嘘……莫要说话……”
元昊皇帝靠的更近了些。
·
“唔……”
萧玄芝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含混的咕噜。
这倒不是因着元昊皇帝封住了她的唇瓣。
实际上,元昊皇帝距她尚有一拃多远,便算是伸长了舌头也够不着她。
眼见得,
萧玄芝紧蹙着双眉,
攥着心口,
痛苦万分地躬伏下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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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
·
两滴。
·
三滴
……
·
猩红的血滴,顺着萧玄芝的唇角,滴落在了她足尖前面的地上。
“嫔妾……”
只张嘴说出了两个字,一大口鲜血便溅洒在了地上。
·
元昊皇帝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每逢他喜得新人,他便总是在床笫之上看见她们绽放出来的妖艳猩红,
那是她们处子的象征,他从未见过敦睦人伦之前便流血的女子。
且她萧玄芝如今还是呕出血来的。
他下意识地踉跄倒退了两步,气都不顺了,想是被她给吓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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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求陛下恕罪……嫔妾该死……嫔妾该死……”
萧玄芝连滚带爬地跪伏在了元昊皇帝脚边的地上。
她颤抖着右臂紧紧地攥着左胸前的衣襟,左手哆哆嗦嗦地从腰间取下手帕,紧紧地捂在了自己嘴上,又压抑着地咳嗽了两下。
·
“萧卿快快起来,你这是——”
元昊皇帝连忙伸手去扶她。
“陛下不需忧心,嫔妾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萧玄芝抹下手帕,攥在身前,压抑着地喘着粗气,
“嫔妾……嫔妾娘亲在怀嫔妾时受了风寒,使嫔妾在娘胎时心脉受损,
听郎中说,旁人的心脉都是像鸡肠子似的那般厚实,单嫔妾的心脉异于常人,只像轻纱似的那样纤薄,
稍有刺激,便容易心脉震裂,是以爹娘一直将嫔妾好生照看着,不让嫔妾受到惊吓……
嫔妾方才得见天颜,如今又将蒙宠眷,这一喜之下,便喜得心头小鹿乱撞,不慎撞碎了心脉……
让陛下受惊了,都是嫔妾之咎,嫔妾罪该万死……”
“这大喜的日子,如何却在此间说死不死的?
朕恕你无罪。快起来罢。”
一边说着,元昊皇帝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萧玄芝来到桌旁的凳子上坐下,
还体贴入微地为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跟前。
萧玄芝并不伸手去取那碗水,只紧蹙着眉,浑身筛糠似的抖着,
喉咙中也是隐忍痛苦,气短急促地不住低声咳嗽。
在凳子上颤颤巍巍地坐下,方又咳了一阵,她这才哆嗦着手臂,小心翼翼地抹下手帕,紧紧地在手中攥着。
垂眸敛目地喘息良久,萧玄芝方才有些眼神失焦地抬起头来,强扯起一抹微笑,有气无力地缓声说道:“嫔妾君前失仪,还请陛下责罚……”
说着,萧玄芝那柔弱无骨的身体翩翩一滑,眼看着便是又要盈盈拜下。
元昊皇帝慌忙托住她的手肘,将她小心地扶归原位,轻握着她的肩膀,柔声道:
“萧卿身体有恙,你且坐着说话,朕绝不会怪罪于你。”
萧玄芝唇角颤抖,微微扬起脸庞,对元昊皇帝浅浅一笑,语声中带了一丝哽咽,娇柔万千地说道:
“陛下圣恩……嫔妾……嫔妾着实惶恐……”
话没说完,两行清浅的泪滴,便挣脱了眼眶。
元昊皇帝伸出拇指为她揩去了眼泪,柔声道:“这不打紧,朕只愿萧卿无恙。”
他看见,含羞带怯的萧玄芝的唇角上面,分明地挂了一丝血痕,
猩红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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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啼血!
元昊皇帝当下便想到了这样一个典故。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如此含羞带怯,却又病弱无力的萧玄芝,实在是美得让人心颤。
元昊皇帝的心尖尖儿都酥了。
实际上,以任何人的眼光看来,萧玄芝都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端庄秀丽,雅致大方的古典美人儿。
她黛眉纤柔,目若秋水,
她鼻梁高挺,薄唇纤纤。
她不仅五官周正,且还长了一张娇俏灵秀的鹅蛋儿脸。
灵动娇柔,顾盼生姿。
不需费力,便可使人牵心动魄。
她只消稍事打扮,便可将人迷得颠颠倒倒、恍恍惚惚。
如今,她竟似杜鹃啼血一般,妖艳绝伦,
更是美得教人心颤。
亦是……
美得教人心疼。
如此这般,如何教人不心生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