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在家里学宫廷规矩学了一月有余,便到了皇帝和萧上将军商量好的良辰吉日。
十月初五的当夜,华灯初上之时,萧玄芝便梳妆打扮,披上若红盛装,被宫里来的若红轿子趁着夜色抬入宫去,
没有宝马香车,也没有童子童女撒花开道,更没有锣鼓喧天管弦齐鸣的喜庆热闹。
悄无声息,仿佛做贼似的。
民间给人做媵便不是甚的体面之事,
寻常清白人家但凡稍有余钱,便死活都不会把自家女儿送去给富贵人家做媵。
所谓媵妾,跟奴婢大差不差,
虽然在家里也会被尊一声姨太太,但失宠的媵妾,活的却不及得脸的丫鬟婆子排场。
媵妾不仅得给主人家传宗接代,绵延子嗣,而且十月怀胎生受苦痛诞生下来的亲生孩儿还不能管自己叫娘亲,而是只能叫姨娘。
她们的孩儿,需得管一家主母,主人家明媒正娶的那位正房夫人叫娘亲。
不仅如此,媵妾与妻子不同,不是三书六礼,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回来的,没有结发合卺之谊,便顶算是个主人家的玩物,
主人家若想将房里的媵妾卖了,或是送与友人,也是悉随尊便,
那媵妾无论是到谁手里都得受着,不得有半句微词非议,
否则,主人家打死不论。
身为媵妾,活着没有名分,死了不入祠堂,可谓是死活遭罪。
若非家道中落衣食无着,或是身为贱民籍的艺妓商女厌倦了烟花之地想要从良赎身,几乎再无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给人做媵。
至于天家,境况比民间倒是好上许多,然而能入天家太庙的,终究只有与皇帝结发合卺,点彻夜龙凤红烛的那位皇后,
便算是慕皇后这等延嗣有功的继后,也无资格入太庙供奉,只能葬入皇陵。
依照宫廷律例,非经选秀入宫的伴君女眷,都是要在傍晚时候,避人耳目,偷偷抬入宫去的。
不撒花,不打道,不鸣锣,也不敲鼓。
甚至连坊间的大道也不走,只贴着鲜有人迹的小道入宫。
这般阵仗,竟是连普通人家娶个妾侍都尚且不及。
普通人家娶个妾侍,趁着夜色娶回家来以后,尚且还要大鸣大放地敲一番锣鼓,以示新娶娇娘。
结果皇帝把萧玄芝给弄进宫去,竟是连个响儿都没有,
于一个堂堂从二品上将军家的大小姐而言,也实在是太过羞辱,也太过作贱了。
自然,萧玄芝她是知道的,萧上将军也是知道的,这正是那当今圣上元昊皇帝,迎头给这位春风得意的萧上将军打得一顿杀威大棒,好让他知道知道自己吃得是谁人家的粮。
萧上将军也只能够打掉了牙和血吞,敢怒,却不敢言,只得满面堆笑地一遍遍说着“谢主隆恩”这样的奉承恭维。
自轿子来时至终,他一直都在心里憋了一口不上不下的气。
直憋得他面色紫红,满心郁结。
若不是夜色较深,灯光偏暗,以致看不真切,那么,一旦他此时此刻的模样被人看去,图将给那元昊皇帝看,他一定会被有心之人参上一本“拂逆君恩”。
到时候,可就不是解甲归田,告老还乡那么简单了。
一袭若红吉服,一乘若红小轿,跟着清月、寒星、虎子和秀儿四个,便将萧玄芝送入了深宫后门。
暗无天日的时刻,也不知是否在昭示着萧玄芝未来暗无天日的生活。
萧玄芝趁着在宫门前面停下由侍卫例行检查的当口,拨开盖头,悄悄地掀开轿帘的一角,最后看了一眼外面自由自在的天空。
天高云淡,晚风和煦。
自由自在的清风和夜色,实在是美极了,美极了……
她叹息一声,放下轿帘,收回身子在轿中端正坐好。
接下来,她便要前去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
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尽数在此一搏。
她从贴身的中衣夹层里头摸出了一方手帕,平展开来,摊在掌心细细端详。
那上面绣有一节梅枝,八朵梅花。
前些日子,萧玄兰为她画了一幅傲雪寒梅图,还用女书为她在图上题了好几行字,以作为对她的出嫁贺礼。
对外,萧玄兰只言说此是用来提醒萧玄芝,当以梅花自省,
不争不抢,不急不躁,暗香悠长,吐露芬芳,自能引得良人来嗅。
实际上,却是萧玄兰用她们的女书将梅花令一事与萧玄芝细细言表,
末尾,还不忘对她切切嘱咐——
“深谋远虑,徐徐图之。”
随那傲雪寒梅图一道赠送给萧玄芝的,便是这么一方帕子,
帕子的右上角,用女书绣着“梅花四十卿”五个小字。
她终究,不是在孤军奋战。
萧玄芝攥紧了手帕,如鹰隼一般地眯了眯眼睛。
她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是役。
便算是真正豁上了玉石俱焚。
只许胜,
不许败!
目送着轿子远去的萧上将军携夫人女儿退回内厅,便要着家人前去关上府门。
“将军,留一道门缝罢,我方才……看见大少奶奶抹着眼泪从后门那里追出去了……”把门的萧赛鹰提着一盏灯笼,迟疑着说道。
萧上将军及萧夫人闻言,俱都愣了一下。
“大少爷也提着灯笼追出去了,料想……应是无事罢……”另一名家丁萧赛獒迟疑着说道。
“唉……好罢……”萧上将军叹息一声。
萧玄兰眸光一暗,小声咕哝了一句:“木患姐姐……你怎不早说呢……”
半晌过去。
萧上将军神色怏怏着,萧夫人亦是闷闷不乐,
至于萧玄兰,更是早已哭红了她那小鼻子小眼。
萧夫人在太师椅上坐下,捉着袖子暗自抹泪:
“皇帝忒也狠心,这般模样地将咱们仙草抬入宫去,故意给那些妃嫔媵嫱们看笑话,咱们仙草往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皇帝每年公开在高门世家选秀入宫,都会选上十几二十个妙龄秀女,
她们被选上后,便会当即入宫,住在为她们准备的早莺宫中学习宫廷规矩,同吃同住,等到大纳之日齐封位分,
如此以来,多少能够积攒下来一些同届之谊,
当上娘娘小主以后,也多少能够互相帮衬着些,好在这波诡云谲的宫廷斗争中获得一夕安歇。
非经选秀送入宫中的,通常是见不得人的身份,
诸如皇帝出宫微服私访时候看上的艺妓商女,
诸如皇帝看上的王公大臣家的妻子媵妾,
诸如貌美如花却守节家中的孀居寡妇,
诸如番邦友邻进献天子的异域美姬,
还诸如……大龄未嫁的老姑娘种种。
这般模样被送入宫去的,不仅未能与人攀结同届之谊,甚至还天然低于那些由大纳封位进入后宫的妃嫔媵嫱们一头,
不招她们待见,自然,也不招她们攀结,以致总是门庭冷落,门可罗雀。
她们只能够指望着皇帝的恩宠,聊以慰藉。
然而,待到皇帝的新鲜劲头过去,便会将她们冷落一旁,终已不顾。
任凭她们在这深宫之中缦立远视,而望幸焉。
直至望而不得,郁郁而终。
深宫内院,每年都会有十几个乃至几十个郁郁而终的后宫佳丽,
自然,有那些盛极一时,却被恩宠更盛的新人换了旧人,以致风头不再的;
然而更多的,便是这种左右无依,妃嫔媵嫱们连排挤都不愿意排挤,只当她们是空气的,同萧玄芝一般境况的。
由来只见新人笑,几曾听闻旧人哭呢?
世人以天家宠眷为荣,前赴后继地将女儿送入深宫,妄图借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却不知,这深宫内院是她们如同战场的地方,一妃成名,万嫱枯落。
正如世人只知道将军姓甚名谁,不知道荒外战骨是何许人也。
世人也只知道贤后良妃姓甚名谁,不知道那些暗自凋零的采女更衣、贵人常在们是何许人也。
幸而,萧玄芝虽是被这般模样名不正言不顺地抬送入宫的,但她终究还是从二品上将军家的大小姐,
好歹没有沦落到胡乱被封个更衣采女那般不堪的境地。
宦官们抬着轿子,辗转将萧玄芝抬入落脚的宫殿,紧跟着,位份便由宣旨太监封了下来。
正六品的贵人,却未有赐字封号。
到底还是像那什么似的,不咬人,却狠狠地膈应了她一下。
萧玄芝心下哂然,这皇帝也是真能蹬鼻子上脸,一个下马威不够,还要一个接一个地来,
怕是她萧玄芝母老虎不发威,那元昊皇帝真当她是左脸挨一巴掌还反思己过,
跟着点头哈腰卑躬讨饶地伸右脸去给人家打的女德典范了。
萧玄芝在盖头底下暗暗磨了磨牙,从喉咙眼儿里低声道:“等着罢,这笔账,咱们连本带利,慢慢算来。”
这正六品的贵人说高不高,说低,却也不算太低,至少体面还是有些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与那位份相当的一些物品赏赐,和四名宫女、四名宦官以供差遣役使。
听封谢恩过了,恭送走了宣旨太监一行,就地擢封为正七品掌事太监的虎子和正七品掌事宫女的秀儿两个,便引了那些宦官宫女下去布置安排,留下清月和寒星两个在屋内伴她坐着。
清月和寒星两个顶算着是她萧玄芝的娘家陪嫁,穿的衣裳也跟那些使唤的宫女们不一样,
依律三十岁后会被放归嫁人,或是留在宫中封为姑姑直到嬷嬷,继续陪伴着萧玄芝,是以如今未封品级,
别人也管她们叫的是“姑娘”,将她们二人视同萧玄芝萧贵人的自家姊妹。
萧玄芝将来被封的位分越高,清月和寒星两个,受的尊敬便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