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宫里内务府派来的正二品教引嬷嬷便带着四名司礼监的小宦官和两名小宫女住进了萧府。
萧玄芝见了,虽然面上礼数周到,但心下里却是暗自腹诽。
她也不知该说这皇帝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了,连派个教引嬷嬷来都是个正二品的,比自己爹这个从二品的大员还要高上半级,
堂堂一家之主还要跟她那个宫里来的老妈子陪着小心,明摆着是那什么爬脚面子上不咬人膈应人来的。
虽然腹诽,但萧玄芝面上却是极尽顺从,谨小慎微。
食不言寝不语自不必说,打喷嚏咳嗽也几乎能有办法憋住或是掩盖过去,
甚至连屁都给夹的滴水不漏,让人听不见响儿,闻不见味儿,
一举手一投足,都将“女德典范”的操行演绎的淋漓尽致。
才第一天,便使得那阅人无数的老嬷嬷连连称赞,夸她萧女史不愧是萧女史,实在是女德典范,世人标榜,
落座一宫主位,实如探囊取物,指日可待,
这保不齐呀,还能坐上贵妃娘娘的位子呢。
萧玄芝可不愿意甫一入宫就青云直上,
毕竟树大招风,
站得越高,盯在她身上的眼珠子就越多,于她暗中谋划有百害而无一利,
实不如做小伏低,藏牙收爪,让人对她的存在熟视无睹,置若罔闻,
如此一来,她再暗中谋划便会方便许多。
虽然私底下没闲着地腹诽心谤,但萧玄芝到底也是能够瞧得出来,这位教引嬷嬷对她的提点教调可谓是尽心尽力,倾囊相授。
这位教引嬷嬷不仅教她宫中规矩,以及如何取悦皇帝这等分内之事,甚至还悄悄地在仅有两人独处之时,将后宫当今繁复纷杂的势力纠葛话与她听,叫她多加小心。
料应是她爱惜萧玄芝,将她视为了自己的忘年之交,不忍见她糊里糊涂莫名其妙地死在后宫夺宠的争斗浪潮里罢?
不过话说回来,在当今这男主外、女主内的世道下面,妻凭夫贵、母凭子贵是世间正理,这等祝福当是人之常情,拳拳真心。
不怪教引嬷嬷“咒”她,怪只怪她生错了世道,
她错投生在了女儿家必须三从四德,必须相夫教子,必须一切以夫君为先,仰赖夫君的施舍活过的世道,
这才空怀襟抱,无处施展。
非她之言刺耳,只怪这世道不公,不给女儿家在深宅大院、锅台炕头之外施展拳脚的机会。
一念及此,虽然这位教引嬷嬷的祝福在萧玄芝看来毫不受用,甚至说它是诅咒亦不为过,
但这份珍惜爱重的心意,她到底还是将之悦纳下了,领受肺腑。
“这世上……岂有女儿家能够像男儿家一般读书出仕,从文习武的国度么……?”
夜凉如水,
月圆如玉。
装模作样地结束了半天的学习,萧玄芝回到独辟出来的别院厢房的内室,
躺在柔软宽阔的榻上,枕着枕头,透过窗棂的青纱格子看天,渐渐地,漫散了视线。
平素这个时候,她都是同清月和寒星及其他姊妹趁着夜色□□出去“寻花问柳”的,
而今,她只能够像个金丝雀似的待在笼子里无所事事,连门都出不得。
宫中规矩,交酉时,妃嫔便需得各回寝殿,关上宫门,再不许外出,
直到第二天交卯时去向各宫太后太妃及皇后请安,才能够打开宫门,鱼贯而出。
若不然,便会被按照与大内侍卫私通处置,当事妃嫔赐死,父母亲族发配充军。
因着交酉时后,大内侍卫便会成群结队地提着灯笼在宫院之间的甬道上列队巡逻,
这时若有哪个妃嫔在宫道上溜达,撞见的都是年轻力壮的棒小伙儿,便算是浑身是嘴,都描补不清了。
普通人家的晨昏定省不像宫中那般多规矩,特别是那些不需点卯的民间百姓,
因而通常是戌时、亥时甚至是子时才熄灯入睡,第二天辰时、巳时方起。
酉时熄灯关门,于萧玄芝而言,也是一档子让她适应宫内生活的规训。
这第一天晚上,就让她躺的百无聊赖,浑身刺挠。
在家时候都这般难受,赶到入了宫去,岂非更磋磨人么……
萧玄芝有苦难言。
更让她难受的是,清月和寒星还有秀儿她们,也都被同来的那几个内监宫女给拘过去学规矩了,
睡觉也得在外间睡,不能再像以前似的跟她拱一个被窝子了。
如今的萧玄芝可谓是成了一个孤家寡人,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且这般境况,还得持续至少月余时间——
谁知道皇帝拣选的良辰吉日是哪天呢。
皇帝自要是没跟她爹商量个良辰吉日出来,她便得接着在这里遭活罪。
想来,她萧玄芝也是造了口业了,方跟自己亲爹幺儿把火地吵完架,不让她的结义姊妹去给她二哥做媵,
如今她自己倒要拾掇拾掇去给皇帝做媵,实在是欲哭无泪。
佛语有云:渡人者难自渡。
如今,萧玄芝可算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
她成全了她的姊妹们,却成全不了自己。
夜色更深。
“若没有,便由我萧玄芝,为这世上千千万万个空怀襟抱的女儿家,缔造出来一个!”
萧玄芝暗暗地咬了咬牙,几乎是低吼出声。
她强咽下所有的屈辱和不甘,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渐渐地,她在默念了无数遍“深谋远虑,徐徐图之”之后,心绪渐渐地放松了下来,人也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是一个顶盔挂甲罩袍束带,威风凛凛驰骋沙场的威武大将……
八月十五,便这般在表面上风平浪静,私底下却是各怀心事的暗潮汹涌中悄然过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第二天一早,萧氏门徒的女学生来上女学,便看见了萧府正门匾额上挂着的明黄色绢子,及那绢子上左右垂下来耷拉在门匾两侧的明黄色流苏。
元国的规矩便是如此,皇帝看上了哪家女儿,便会派人在哪家人家的匾额上挂上缀有两道流苏的明黄绢子昭示天恩,
若是那家女儿因着延嗣有功升了位份,坐上了一宫主位,皇帝便会为那家人家题写金匾。
路过这等人家,需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以示尊敬。
萧氏门徒见了这匾,无一例外地都是心中一惊,惴惴不安,却不敢窃窃私语,
只得忧心忡忡地与同来的姊妹交换一个眼神。
众人不约而同默不作声地来到后院女学,便看见讲台上站着的是萧少女史萧玄兰,
她们的授业师匠萧女史萧玄芝及清月寒星两位女史俱都不见了踪影。
“少师,师匠她……”
一名萧氏门徒小心翼翼地斟酌问道。
“三姐她……过段时间便要入宫伴驾去了……”
萧玄兰将目光逡巡过众人,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昨天才下来的旨意,你们各家父亲不曾与你们言说朝堂之事,你们自然不知。”
“可是师匠她已经过了双九之年了,宫中选秀,挑的基本不都是豆蔻年华和二八年华的世家闺秀么?为何——为何……”
那门徒嘴快地追问,似乎是想说“为何入宫的是她而不是你?”
却又陡然思及这般言说太过无礼,甚至会让萧玄兰听了觉得冒犯,将她的意指理解为入宫去遭磋磨的应该是她萧玄兰,而不是她们冰雪聪明的师匠萧玄芝。
萧玄兰垂下眸去,横生哽咽:“只因皇帝所需要的是‘萧上将军的女儿’。
三姐……她是因着疼惜我,不忍我入宫去遭磋磨才决意入宫的……”
“挟妃嫔以令将军,皇帝好计谋。”
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
循声望去,是兵部主簿岳岭松家的千金,岳如玉。
她今年不过才十五岁,刚过及笄之年,秉性却如静水流深,不惊波澜。
她平素话语不多,却总是切中肯綮,深得萧玄芝爱重。
女学兴办起来不过月余时间,萧玄芝便将岳如玉指定为了萧氏门徒的大师姐,
下学以后,单独为她另开小灶,指点她些经史策论上头的门道,八壹中文網
久而久之,岳如玉甚至在这上面,显现出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痕迹。
萧玄芝爱惜英才,自是对此喜闻乐见。
不仅不留一手,甚至还倾囊相授,
到后来,甚至私底下还将师徒位分颠倒,称呼岳如玉为岳女史,权作了是她萧玄芝的半个师匠,
连带着身为少女史的萧玄兰都敬岳如玉三分,
不像对待其他门徒那样像称呼小辈似的管她叫阿玉,而是恭恭敬敬地将她唤作岳姐姐。
“岳姐姐,你能看到这层面上,我三姐到底没算是白疼你。”萧玄兰欣慰地对岳如玉勾了勾唇角。
余下各人细细咂味,也都渐次想明白了,皇帝想要的不是美人,而是人质。
萧玄兰将手在身前的长案边沿攥了一下,从长案后面移步出来,面向着众门徒撩衣跪倒——
众人吓了一跳,有几人连忙跃身要扶,被萧玄兰摆了摆手安抚下去。
她长身而跪,沉缓说道:“此时此刻,我不是以萧少女史的身份,而是以我三姐及你们的妹妹的身份跪在这里的。
小妹方今有一个不情之请,望众家姐姐细听小妹陈情——
三姐深知女子不易,此生除了深宅大院别无去处,除了相夫教子再无施展,
她苦天下女子郁郁不得施展抱负久矣,今次入宫,她不是冲着荣华富贵去的,也不是冲着一宫主位去的,
而是冲着胁迫皇帝,使他松手,给女儿家一条活路去的。
她此去孤胆闯营,为的是谋夺权柄,为女儿家争取于朝堂之上、三军之中甚至是商会漕帮得有一席施展拳脚之地的机会——
凭甚只有男儿家能够学好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而我等女儿家不能?此为世道不公,非我等投生为女儿家之咎!
谁人都是长了一个鼻子两只眼的,便算是皇帝陛下也是这般。
草民比天子不差次些许,女子较男子亦是不差次些许,他们既是可以,我们,又有何不可?
但一人之力毕竟势单力薄,所以,小妹我,需要众家姐姐来做我们的后盾底牌,
一旦三姐在宫中的谋划败露,小妹会用女书传信于众家姐姐,希望嫁做人妇的众家姐姐届时能够以蒙汗药种种挟持住自己的夫君公婆,
在家未嫁的众家姐姐,能够挟持住自己的父亲兄长,将他们反锁屋内,借以挟百官以令天子,与元昊皇帝拼上个鱼死网破。
三姐此去前途未卜,道路艰险。若事成,天下女子尽数跟着沾光,若事败……参与密谋的,许是都得被砍掉脑袋,不得善终——
兹事体大,若有谁人顾虑的,小妹万分理解。对此,小妹只有一个请求,但求选择独善其身的姐姐们能够严守秘密,将女书及我们的密谋守住,不教旁人知晓丝毫。
若有愿意随我们赌上一把,豁出去玉石俱焚的,小妹更是万分感谢!
如若哪位姐姐愿意相助,便用这绣花针在食指上面扎一滴血出来,按在这梅枝绢扇上面起誓,咱们同气连枝,同生共死。”
说着,萧玄兰从怀中摸出了一面画着几杈梅枝的绢扇和一根毛细的绣花针,平展双臂,托举身前。
讲台下面,萧氏门徒窃窃私语,并无出头之人。
萧玄兰在讲台上长身跪着,微垂着眸,故意与萧氏门徒错开视线,以免谁人因着与她视线相交,于心不忍,违心地在绢扇上面按下血印起誓。
许是过去了良久时间,就看见岳如玉按着桌沿从席地而坐的毡团上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从萧玄兰的手中接过绢扇和绣花针,
面无表情却是毫不犹豫地将绣花针向自己的食指扎去。
一滴相思红豆似的猩红鲜血汇聚在她那晶莹如玉的指腹。
她反手将那滴鲜血按在了梅枝末梢。
墨色的梅枝,殷红的鲜血,分外惹眼。
“岳姐姐……”
萧玄兰抬眼望她,目光闪动,语声哽咽地轻唤了她一声。
岳如玉微微低眉,难得柔软了视线。
她将手掌轻轻地搭上了萧玄兰的发顶,张了张口,似有情愫。
不过转瞬,快到萧玄兰都没有看得出来她眼里的柔情是真的还是幻觉,岳如玉便收敛神色,
面色和语声一并回复了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感激之言不需多说,萧女史毕竟没白疼我,她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说完,岳如玉便收回手去,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有了大师姐挑头,也算是给她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余下众人也都踊跃地上来与萧玄兰歃血为盟。
工部侍郎贺卓群的千金贺玲珑挽着袖子噔噔噔地蹿了上来,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地在指腹攮了一下,反手按在岳如玉的血印旁边:
“怕甚的?!姑奶奶跟了!咱们都是堂堂顶天立地的女儿家,大老娘们儿!
生孩子去鬼门关前走一趟,遭受那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活罪都不怕,还怕掉脑袋么?!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口眼一闭,万事皆休,便何事都不知道了,怕个屁了!”
排在她身后的京城布庄老板张万财家的千金张孔雀扑哧一笑,揶揄她道:“你怎知你会摊上斩首这等好事?
万一皇帝将你车裂凌迟,或是绑在铜柱子上面炮烙,丢进汤镬里活活煮熟了呢?”
贺玲珑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呵?他若真要是想作践死姑奶奶我,姑奶奶我还擎等着他们来抓咱么?
若然事情败露,姑奶奶便咬舌自尽,早死早超生去了,登不了极乐,便化为厉鬼,天天跑到狗皇帝身旁扇阴风点鬼火地去吓唬他!
他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我若化作厉鬼,便要长它四个鼻子八只眼出来——
便算是皇帝,见了四个鼻子八只眼的厉鬼,也得给吓得撅过去了。”
“你呀,浑身上下就数这张嘴厉害,还厉鬼呢,前些日子一只老鼠从院中跑进来乱蹿,
咱也不知道是谁,吓得嗷地一嗓子窜到了萧女史的桌案上面,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跟只只会吃不会打的胖猫似的。”有人在下面起哄。
“你?!……你想必是记岔了,不、不曾有的事!”贺玲珑紫涨着面皮与那人回嘴。
一瓣,两瓣,三瓣……
一朵,两朵,三朵……
……五朵,六朵,七朵,零两瓣。
三十七个人的歃血为盟,全在这绢扇上面了。
萧玄兰将针别在绢扇的角落,缓缓站起身来,将扇柄握在手中,紧贴心口,向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众家姐姐了……”萧玄兰哽咽。
“哪里的话,若是没有师匠,我们便些许只识得几个字,只会看女训女戒那一类的书,
也只会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怎会像男儿家一般,看见书中的今事过往,海阔天高呢?”
“阿云所言极是——”
“若是能在为天下女子计上面出一份力,此生也算是不枉了。”
“阿薇说得对。博览经史策论增广见闻的便宜不能只让男儿家占,我们也不愿意总是偷偷摸摸地占,
明明是博古阅今增广见闻的大好事,又不是偷鸡摸狗的下作勾当,如何却要在这里挂着羊头卖狗肉,做贼似的偷着学?
若能将这便宜让天下的女儿家们都占一占,才算是德泽广布。”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唧唧喳喳地聊了起来。
“既是以梅花为盟,不如,便叫它‘梅花令’罢,少师,你来当我们的令主,我们听你号令。”
“大师姐所言极是,师妹我附议。”
“我也附议。”
“对对对,这绢扇便是咱们的梅花令,少师,你当令主,若有事,只管吩咐。”
……
萧玄兰想了一想,却是摇了摇头,从绢扇上取下绣花针,又将指尖扎破,摁了三滴血上去。
萧玄兰道:“这三滴血,是代三姐、清月和寒星姐姐按下的。岳姐姐的提议甚好,但这令主却不能由我来当,需得由三姐来当,
因她才是咱们的主心骨、大将军。如今她难能脱身,我便代行令主之职。待到有朝一日大业得成,我便将这大令归还于她。”
岳如玉回头看了看众家姐妹,见她们并无异议,便点了点头:“好,悉听少师所言。”
艳阳高照的当午时候,闲下来的萧玄芝坐在太师椅上漫散了视线,虚虚地望着女学的方向,清浅地叹了口气。
“天家人何故叹息?”教引嬷嬷侍立在侧,躬身问道。
因着萧玄芝如今还在家里,没有得封位份,教引嬷嬷及那些内监宫女对她的称呼便是“天家人”,而不是“小主”。
待到入了宫去,得封位分,及那时,便该称主子称主子,该称小主称小主了。
萧玄芝苦笑着勾了勾唇角:“我在想啊,我那女学,如今差不多也该下学了——小妹毕竟生涩,也不知能否将她们给教好。”
教引嬷嬷不疑有他,只弯弯着慈祥的眉眼,顺着萧玄芝的心意恭维她:“天家人不需多虑,由人尽皆知的女德典范教调出来的女子,德行定然不差。”
萧玄芝笑着摇了摇头,知那教引嬷嬷说的跟自己想的不是一码事,却也并不说破:“但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