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你方才险些害死我!”
萧玄芝的内室里面,寒星大马金刀地坐在嵌着玉盘的圆桌旁边,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着茶水。
每喝一口,她萧玄芝的心肝脾肺肾就疼得抽抽一下。
如今寒星喝了大半壶,萧玄芝的心肝脾肺肾也俱都抽抽得像股绳子似的绞了劲。
“寒星姐姐,这茶水我可还一口都没喝着呢,你……多少总该给我留点儿罢……”
萧玄芝臊眉耷拉眼地小声嗫嚅。
“星妹,你且放过她罢,萧萧到底是一片好心。”
内室里面,另有一名女子抱着一只三花猫儿站在寒星身侧,一边为那猫儿捋顺着毛,一边眉眼含笑地向寒星为萧玄芝开脱。
“就是就是,清月姐姐明鉴!”
萧玄芝像个狗腿子似的不住点头,又转面冲着寒星变作一副苦兮兮的模样,
“我那是给老萧头儿使激将法呢。省得三天两头的不敲打他,他又觉得自己老么粗细,能对你们恣意妄为了。”
此刻,萧玄芝正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寒星面前的地毯上,
她的模样极是矜持收敛,仿佛那寒星是主子,她萧玄芝才是奴才似的。
“嗯,萧萧有心了。”
寒星勾着唇角点了点头,一副老怀甚慰的模样,从梅花碟里拈起一块点心吃了。
“欸~~应该的,应该的~~”
萧玄芝涎皮赖脸地卖了个乖,眼瞅着就要站起身来。
“跪着。”
寒星的面色和语声倏地一冷,把萧玄芝给吓了一个激灵,又老老实实地跪坐了回去。
“嘶——麻了……”
萧玄芝疼的龇牙咧嘴,看得清月直在那里忍俊不禁,
连寒星的眉梢眼角也弥漫上了一层清晰可见的笑意。
但寒星还是端着身段儿,她清了清嗓子,使面色寒冷了几分,故意冷硬着声音拿腔拿调:
“方才我做戏之时将膝盖给磕着了,如今仍旧隐隐作痛,这笔账,咱得清算。”
萧玄芝鼓了鼓腮帮子,颇有些含嗔带怨地小心回嘴:“寒星姐姐,我已跪了这半天了,便算是连本带利,也该着还清了罢……你让我喝口茶水先。”
“那可不成——你得跪着与我解气,我这腿呀,何时不疼了,你何时再起来喝茶。”
“哎呀~~你早说嘛,来,我给你揉揉~~”
“哼。”
虽然嘴上冷冷的,但寒星面上的笑意却真真切切地弥漫开来。
“喝完茶水,记得去把猫屎铲了。”
寒星被萧玄芝揉捏得极为受用,眯细起了眼睛,却还不忘乔张作致的摆谱儿。
“好嘞~~”萧玄芝狗腿兮兮地应承下了。
萧玄芝私底下有一支自己的亲兵,对内宣称“萧门女将”,对外么……
却是无人知晓。
甚至好些内容连萧将军和萧夫人两个都被蒙在鼓里。
萧玄芝天天在她所居住的院中练兵,在他堂堂萧将军的府上操练人马,他竟是星点儿风声都没听着,
全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将他这家主和主母两人瞒了个结结实实,
只有萧玄芝的两个哥哥,萧玄煌和萧玄烨他们知道,且还被她千叮咛万嘱咐地不让往外去说。
这倒也不是萧玄芝本事大,而是她路子野。
她每每练兵,只让一半人在院中塞着耳朵,用裹着棉花的棍棒操练武艺,
另一半人在院中也是塞着耳朵,却是排摆管弦,吹拉弹唱,排演一些戏剧台本里面的章回曲目。
鼓乐喧嚣,管弦呕哑,尽数遮掩去了刀兵相接时的沉闷声响。
如此这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诡计,竟是让她萧玄芝就这么地在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生生地折腾了这许多年,愣是没被发现丝毫端倪,
只在京城中人的嘴里落了个耽湎笙箫的不好不坏的名声。
“萧萧萧萧——”
一个清脆略显稚嫩的男声风似风火似火地从门外传来。
声犹在耳,人已跌跌撞撞地卷进了屋子。
“兔崽子!哪个让你喊我萧萧的?!”
“大大大大——”
“嗤——”
屋内三人俱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玄芝故意学门神似的横眉怒目地吓唬人:“放肆!掌嘴!”
“萧大将军!”
来者跪扑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在萧家后院,萧将军和萧夫人看不见的地方,所有人对萧玄芝的称呼,都得是萧大将军,
除了寒星和清月她的这两个心腹,
只她二人,才可以将萧玄芝唤作是萧萧。
在萧将军和外人的面前,下人管她叫大小姐她只能受着,单在她自己的面前,特别是她的一亩三分地里面,大小姐的称呼也是不让叫的。
谁叫谁掌嘴。
“诶?萧大将军,你怎又被星左都给罚这儿跪着了?又偷着喂三花儿喝酒了?”
来的那小厮见萧玄芝是跪在地上半回着身子冲自己龇牙,不禁愣了一下,跟着没掌住笑。
“嗯?”寒星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没有没有没有——不曾有的事!
是虎子胡说!从你上次罚我顶着酒碗跪了一晚上以后,我就再没喂它喝过!不信你问三花儿!”
“哼。”
寒星扫了萧玄芝一眼,又怜惜似的逗了逗清月怀里的三花,冷声道,
“你最好莫要哄它再喝,若不然,我便将你酒窖里的陈酿都给砸了。”
萧玄芝臊眉耷拉眼地点了点头,复又故态复萌地呲着牙吓唬来的那小厮: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再说废话本将军便将你给拖出去阉了!”
“啊!噢……萧大将军,宫里宣旨的公公来了,老爷让你一并过去接旨。”那小厮故意严肃着面孔回话。
“这该死的,早不来晚不来的,偏生会挑时候儿……”萧玄芝气的直磨牙。
清月对寒星努了努嘴,寒星会意,新倒了一杯茶水递给萧玄芝。
萧玄芝没有伸手去接,只就着寒星的手将那茶水给喝了。
茶水是上乘的茶水,可她却无心品尝。
只因她蓦地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人怪心神不宁的。
寒星站起身来,伸手去搀萧玄芝:“去罢,早去早回,
月姐今早给你烤的酥皮儿点心还在锅上,你回来正好能吃上温乎酥脆的。”
“那我过会儿回来还跪么?”
萧玄芝龇牙咧嘴地揉着自个儿的膝盖问。
寒星故意冷硬着声音说:“你若偷着去塞了跪的容易回来,便接着跪到晌午罢。”
萧玄芝摇头似拨浪鼓,说得极是正气凛然:“不能不能不能——我哪是那等偷奸耍滑之人——”
说罢,脚底抹油,当下远离了是非之地。
“这等偷奸耍滑之事,你可没少干呢。”
看着萧玄芝绝尘而去的背影,寒星温柔展颜。
“星妹,你天天这般欺负萧萧,且还心安理得,我都看不过意了。”
清月眉眼间夹着故意而为之的薄怒,低眉觑她。
“我哪有天天欺负她?昨天就没欺负她呢。”
寒星眉眼含笑地分辩,跟着,却又小声咕哝了一句:“我倒巴不得天天能心安理得地欺负她呢……”
她垂下眸去,漫散开了视线。
“嗯?”清月没有听清。
“无甚。”寒星清浅地摇了摇头,不足为外人道也。
萧玄芝疾步飞奔,来到中堂廊下。
在拐弯处,她捞出怀里随身带着的小镜儿,将它对着,仔仔细细地整理好了自己的仪表和仪容。
饶是她素日里在家大大咧咧无法无天,但这宣旨的公公毕竟仰仗着皇家的颜面,
便算是她不想给宣旨公公脸,也得给他手上那张圣旨脸。
萧将军食天子俸禄,何等场合可以张扬,何等场合需得收敛,这点儿眼力劲儿,萧玄芝还是有的。
又喘息了几声借以平复心绪,萧玄芝便换作了一副温婉端庄的模样,
似寻常大家闺秀一般地,在小腹前面虚虚垮垮地盘手捏着两朵对头儿兰花指,迈着莲花儿小碎步,娇娇柔柔袅娜娉婷地走进门去。
人们心目中的女德典范萧女史是何模样,她方今的表现出来的便是何模样。
她能够左右逢源地表演女德典范的矜持收敛,
也能够恰如其分地展现纨绔子弟的狂放不羁,
也实在是多亏了她的那些出身于青楼艺馆的姊妹长期以来的教化,使得她演的跟真的似的,
这才使人万万也想不到,这位萧女史萧玄芝,跟那位李公子李萧遥,竟然是同一个人。
一进门,萧玄芝抬眼便看见了坐在上座的朱衣太监。
正二品的皇宫内侍,论品级,比萧将军还要高上整整两级。
宫内往下宣旨有个规矩,正一品和从一品的紫衣太监给王公贵族宣旨,正二品和从二品的朱衣太监给护国功臣宣旨。
皇帝指派了一个正二品的朱衣太监来给萧将军宣旨,实在不可谓不器重。
当然,便算是别人看不出来,她萧玄芝也看得出来,
这里面,皇帝做戏给人看的成分也不在少数,
毕竟这位公公一来一回,都要在大马路上打道,把鞭子甩的震天响,让闲杂人等回避退散。
这排场的确是赏他萧将军的脸不假,
但也的确是为了广而告之,好让世人看见他元昊皇帝是个知人善用,礼贤下士的仁主明君。
高。
实在是高。
萧玄芝移目向中堂下座。
她的父母及在家的小妹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一看就是在等她。
至于其他洒扫的丫鬟小厮,都被摒退到后院跪着遥拜去了,
因那圣旨的光,是他们那些卑贱之人沾不得的。
踏进门槛,站定脚步,跟着,萧玄芝便端庄谦卑地福了一福,低眉顺眼曼声悠扬地说道:
“小女惶恐。先前在闺阁里头习练刺绣,劳烦公公久等了,着实对不住。”
“萧女史果然名不虚传,今日过节,还在屋里头习练女红,实在是让人钦佩,让人钦佩呀。”
宣旨公公尖细着嗓子与萧玄芝打趣,却是言辞恳切,不掩赞叹。
萧玄芝被他这拉锯似的声音给磨的头昏眼花,浑身脑仁儿疼,面上却还保持着端庄恭谨的微笑。
她又躬身福了一福,微笑道:“公公抬举了。”
两人这般客套了一遭,便算是将久候失礼一事给揭过去了。
宣旨太监对萧玄芝赞许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尖细着嗓子向萧将军问道:
“萧将军,家人可是都到齐了么?”
萧将军点头道:“到齐了。末将尚在家中的家眷,如今都已在这里了。”
宣旨太监点了点头,道:“那咱家这便宣旨罢——”
他将手一扬,侍立一旁的青衣小宦官便躬身上前,双手奉上了圣旨卷轴。
宣旨太监双手接过圣旨,将之一抖,平展开来,便尖细着嗓子拖着长腔恭谨念道:“上谕——”
萧将军、萧淑人、萧玄芝及萧玄兰四人闻声齐齐跪下,郑而重之地口称敬辞: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罢,伏身拜了三拜,这才直起身来长身跪地,将视线投在圣旨卷轴之上,
微敛着眉,将它郑重看着。
宣旨太监继续宣旨:“将军萧忠国,赤胆忠心,精忠报国,为朕深切倚重之肱骨重臣。
今平乱有功,令,擢升为从二品精武上将军。”
语毕,没有听到“钦此”二字,萧将军颇有些狐疑。
看来,这圣旨还有下半截。
宣旨太监顿了一顿,继续念道:“圣恩绵延,天威浩荡。
又,着令精武上将军萧氏忠国贡献一女,择良辰吉日入宫侍驾。钦此——”
果然不出萧玄芝所料!
明里暗处的敲打,果真伴随着封赏的圣旨,一道降下来了。
皇上选秀的日子,是每年的四月。
不经过选秀就入宫侍驾,可见皇帝所在意的,并不是妇容妇德,也不是高矮胖瘦。
他所在意的,只是一个身份,一个“萧上将军的女儿”的身份。
而且,萧上将军的女儿一旦进入宫中侍君伴驾,便需得谨小慎微,束手束脚。
万一哪下行差踏错,就会授皇帝以柄,让他有理由祸延家人,把整个萧家在朝堂上的势力给连根拔除,发配到边远荒凉之地。
皇帝此举,真可谓是蛇打七寸,人踹腰眼。
不仅能够将他们家给拿捏得死死登登的,甚至还会在世人口中落得个圣恩德泽的美名,
毕竟后宫妃嫔,便算是位份最低的更衣答应,也不是一般二般的姑娘家能当上的。
萧玄芝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咬紧了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