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将军一杯茶水下了肚,加之萧夫人在一旁执着团扇为他扇风纳凉,火气也消去了大半。
他为自己和夫人又续了一杯茶水,边喝边说:“仙草,你寒星姐姐和清月姐姐如今已有二十四五岁了罢?
你老是这般将她们拘在身边,总不给她们说婆家,也不是个办法。若你实在舍她们不得,便将她们放给你二哥填房去罢,权当是你半个嫂子了,
如此一来,她们往后依旧可以原样住在府上,与你整日相见相伴,若以后你二哥有了正室,我们也会交待她好生对待你这两位姊妹,你道如何?”
“那自然是——”
萧玄芝大喘了一口气,“万万不可!”
她气呼呼地说:“清月姐姐和寒星姐姐两个,是我最为爱重的左膀右臂,若要嫁人,也该着嫁给稍微有些头脸的中郎将官或是校尉当正室。
你让她们嫁给我二哥算怎么回事?她们含辛茹苦为他生儿育女,到头来,顶着个媵妾的名分,连咱们老萧家的祖坟都入不得,岂非冤枉死了?
爹,你若是真心为她们两个考虑,不舍得放她们两个出门,女儿这里倒是有个万全之策。
你实不如择个良辰吉日,排摆香案,祭天告祖,将她们两个收为义女——”
“萧萧——!”
听见了“义女”二字,寒星吓得脸色一白,险些打翻手里的茶盏,失声喝止住了萧玄芝。
见到这位多数时候总是愿意离经叛道的女儿越说越离谱,萧将军的面色渐次弥漫上了一层铁青:“你?!简直离经叛道,狂妄悖逆!”
萧玄芝梗了脖子回嘴:“哼!烂经歪道,焉有不叛之理?不叛难道还要留着它过年么?”
再看萧夫人,饶是素日里总以一副慈眉善目的面色示人,如今也是瞳孔一缩,手里摇动的团扇也跟着慢了两拍。
不怪他们一个两个的表现出来这般模样,萧玄芝在家里头关起门来堵起窗的离经叛道也便罢了。
那些道学家们看不见也听不着,不知道她萧女史葫芦里面卖的是哪门子药,
他萧将军和萧夫人日日得见,又岂能不知?
他们既不是痴子傻子,也不是聋子瞎子,
虽然看不明白她们所书所写的那些名为“女书”的文字,又岂能听不见她们念书讲学的时候说得是哪般言语么?
饶是她们有本事群策群力发明出所谓“女书”,一时半会儿地料想也没本事发明出她们的“女语”。
之所以看破而不说破,只不过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罢了。
更何况,交待下人帮助她们隐瞒,将这秘密严防死守藏在府内,不可说与外人,也是他萧将军暗中的嘱咐。
结果,她萧玄芝竟然好日子过得顺遂,不仅在府上离经叛道,竟还要跑到外面惊世骇俗去了!
将这些出身卑贱的女子收为义女,便是在昭告天下,他萧将军家门不净,尽愿意收捡些出身花柳之地的女子回来当女儿,萧氏后人的血脉中流淌风尘,
长此以往,谁还敢与他们赤心一支的萧氏联姻?
这一支的血脉,岂非早晚要断绝了么?
这还了得!
说来这位萧将军的萧家府上不仅不用高门大户爱用的阉奴,甚至几乎都没有男仆或者小厮。
除了仅有的几个男仆是伺候大少爷和二少爷的书童伴读,其余绝大多数都是女仆。
这些为数众多的女仆之中,除了一些家里的婆子长工们婚配生下来的家生丫头,绝大多数都是她萧玄芝与两位兄长从青楼艺馆里面赎身出来的苦命女子,
甚至其中不少女子还有奇货可居的出色的技艺傍身。
或是奇技杂耍,或是琴棋书画,是以每有家宴友会,他们也省得到处去搜罗琴歌先生了。
这位萧玄芝所爱重的寒星姑娘,她之前的名字是“杜鹃”,曾在一个名叫“朝凤楼”的青楼里头当姬妾,是小时候因为父亲拖欠赌债无法偿还而被卖身进去的。
在被老鸨勒令盘花接客的前一天,她被女扮男装的萧玄芝买下赎身,自此带在身边,姊妹相称,同进同出,同吃同住,诚挚相待,还为她改了名字,由“杜鹃”变成了“寒星”。
就看见寒星连滚带爬地跪扑到了萧将军夫妇两人的面前,战战兢兢地说:“将军及夫人待我……待奴婢已是恩重如山,奴婢感恩戴德尚且不及,丝毫不敢奢——”
“寒星姐姐。你起来。哪个让你在我的地盘儿自称奴婢了?我看谁敢让你在我眼眉前儿自称奴婢?!”
萧玄芝面色不悦,眯了眯眼睛,将视线在父母双亲的脸上暗含嘲弄地逡巡过了一遭,又走过去将寒星搀扶起来,冷冷地说,
“话头是他们挑起来的,我只不过是提了个更好的建言,他们便这样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模样。
他们骗得了旁人,却是骗不了我。口口声声说为你我好,却是明着善意,暗里鸡贼——”
萧玄芝似笑非笑地移目看着她爹萧将军:“爹,你若真心实意地为寒星姐姐好,便不该让她委屈做媵。
再不济,你在军中收的养子众多,好的如今早已混到了中郎将官,差次些的也是校尉,把总、哨官更是没有五十个也有三十个了,
你为何不从那里面拣选两个青年才俊出来,让寒星姐姐和清月姐姐她们嫁过去给人当正室,百年后被请入宗庙,享子孙后人香火拜祭?
却要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让她们来家给二哥做媵,死后连个牌位都没有?”
“萧萧……够了……”
寒星挣着萧玄芝的衣角,直不住地给萧玄芝递着眼色,眼珠子都要给她递转筋了。
“不够!我偏要说——”
萧玄芝挣回衣袖,甩开了寒星的手,接着对萧将军说道,“爹,你若真心实意待她们好,便该将她们收为义女,归入宗族,
像我和老四那般,待你告老还乡之后,给我们招些个上门女婿来家住着。
如此一来,我们姊妹几个便可不致离散,到老到死都住在一块儿,连坟茔头子都能尖儿挨着尖儿,尾儿碰着尾儿,岂不美哉?
我道你呀,想是看不起她们的出身,嫌她们出身于烟花柳巷,有辱家门。”
“这……”
萧将军被她顶的胸口一窒,又被她说书唱戏般抑扬顿挫的腔调给说得想笑,一时之间竟是哭笑不得,喜怒难分。
半晌,才重重的叹息了一声,道,“仙草,爹知你总是愿意与姊妹们同在一处,也不是未曾想过将与你要好的几个姊妹收做义女,
只是……只是宗族门庭同气连枝,你爹的叔伯弟兄若是知道咱家收了许多……”
萧将军话语一顿,为难地看了寒星一眼,摇了摇头,“……收了许多出身卑贱的女子做义女,将来还要为她们招来上门女婿,将她们写入族谱,
这……你爹的老脸要往何处放置?你爹的脊梁骨岂非也要被同宗同堂的叔伯弟兄们给戳成筛子?传扬出去让世人听说,也只怕好说不好听……”
萧玄芝哼哼一笑,回嘴道:“既是这般,那那些为了谄媚上将而背宗弃祖,将姓氏改了,给你当义子的男儿们又当作何而论?
他们里面,难道就没有贩夫走卒,奴才长工之类的卑贱出身么?你将他们收作义子不仅不是好说不好听,还是宅心仁厚,体恤下属。
他们为了功名利禄改姓换宗也不觉得好说不好听,甚至还能得着个忠勇孝悌的美名,
让他们娶我萧玄芝的结义姊妹当正室便成了好说不好听了?简直岂有此理!
莫非这世上只有男儿家的面皮是面皮,女儿家的面皮便是揩腚纸了么?!
就许你爱惜面皮,不愿意让她们来当你的义女,也许你爱惜你手下人的面皮,不愿意让你手下人娶她们当正妻。
放在我的结义姊妹身上,便不许她们爱惜面皮,便要让她们委屈吧唧地给人做媵,还端着一副施恩的姿态说是为了她们好?
你且与我说说,两边厢是差不多的家境,到底是三书六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凤冠霞帔三拜成亲结发合卺,鼓乐齐鸣响彻长街,龙凤双烛通明彻夜好些,
还是一乘步辇一袭红衣一顶盖头趁着夜色黄昏将人做贼似的抬到内室好些?你若是女子,你选哪个?”
萧玄芝总是爱去茶楼里面听书,这一来二去的,说起话来都带着点儿说书先生讲贯口的味儿,
特别是她生气着恼的时候,切切察察一通胡言乱语,多数时候还真就能将他萧将军给唬住。
萧将军被她一通白话给吵的脑仁儿疼,无奈只得挂起免战:
“好好好!为父说不过你,为父说不过你——这丫头,乃是气煞老夫!喳喳喳哇呀呀呀呀——”
方才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萧将军这么一声“喳喳喳哇呀呀呀呀”给顷刻打破。
先是萧玄芝没掌住笑,跟着便是萧将军。
萧夫人见他们父女两个笑了,便也轻笑出声,就连寒星,也在那里垂眸敛目地忍俊不禁。
“仙草,你看看你,都将你爹给气成茶楼里面说书的先生了。”
萧夫人含嗔带怨地拧了萧玄芝一眼。
萧玄芝不以为然地嘟着嘴分辩:“那又如何?是他先气我的——
若不是他说要将我的结义姊妹送去给二哥填房,这大过节的,哪个愿意与他这般吵吵嚷嚷……
爹,往后这种话可不兴再说了,若不然,你便将她们收为义女,或是嫁给你手下的才俊当正妻,且他们这辈子不许纳妾,一如我大哥同大嫂那般。
若不然,你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们的婚事种种,自有我与她们商量着来,不消你在此操心。
她们也是人,是同你我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的人。旁人家的奴才侍婢如何处置,我管不着,也没法管。
但咱们家却没有奴才侍婢,他们都是与我结义的姊妹兄弟,也都是由我罩护着的,任谁都不能作践他们,若不然,休怪我萧女史拍桌子瞪眼!
我如今便把话撂在这里。往后,无论是谁,自要是胆敢胁迫我这些姊妹弟兄,让他们低三下四地以奴才奴婢自称,我便大耳刮子呼过去,我不管你是谁!便算是皇帝老子来了,我也一样扇他个头昏眼花!”
“好好好,都由着你,都由着你——女大不由爷,真是所言非虚……”
萧将军捋了捋斑白的胡须,连连告饶。
这种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话,萧将军实在是听得太多了,多到如今听在耳朵里都能够淡然处之了。
“这还差不多。”
萧玄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捋顺了萧玄芝的毛发,萧将军又清了清嗓子,稍微端了些姿态对寒星说:“寒星啊,方才也是吓着你了,是我考虑的不周全,我该与你陪个不是。
不是我不愿意将你们收作义女,乃是因为你们以往总在那烟花之地抛头露面,识得你们面孔之人到底不少,
你们若要改头换面,也需得等到我真正告老还乡之后。”
寒星连忙站直身体躬身作礼:“将军言重了。我……我如今已由贱籍回归良籍,已是感恩戴德至极,只愿余生能够与姊妹们一道,常伴萧萧身侧,便再无他求。”
萧夫人也在一旁帮腔:“仙草,实不相瞒,你这班姊妹如今已是良籍,你爹也早已有意为她们改换姓名,收几个你所爱重的来家当义女,
他也与我私底下商量过了……只是兹事体大,尚未想到能够在宗族那边打马虎眼的万全之策,这才未曾与你言说。
你爹看似偏袒你那两个哥哥,实际上对你和你妹妹的偏袒一点儿也不差次他们,
若不然,你在家这般离经叛道,天天教那些官家小姐们学那些个兵法策论经史子集甚的,如何能够不教外人捉住把柄?
还不是你爹指派亲信,明里暗处地为你巡逻放哨,驱赶靠近后院的闲杂人等,这才瞒天过海,不致被外人察觉。”
听萧夫人这般言说,萧玄芝细想了想,是这么个理儿,顿时臊眉耷拉眼地夹起了尾巴,满面堆笑腻腻甜甜地对萧将军喊了一声千回百转的“爹~~”
可把萧将军给腻胀坏了,一憋气喝了两杯茶水方才缓过来。
萧玄芝见萧将军倒第三杯的时候立马一个健步蹿将过去按住了他的手腕,大惊失色道:
“爹!这茶水我还没尝着星点儿呢!如今都叫你这般咕嘟咕嘟地牛饮给糟蹋净了可如何是好!”
寒星笑着对萧玄芝说:“这你便不消操心了。配茶的花叶采得足够,我方才来时,清月姐姐正在煮第二壶,
你若喝了不够,厨房里还有的是,短不了你的。”
“那太好了!走走走,回去喝茶——”
做贼心虚的萧玄芝当即想要脚底抹油,远离是非之地。
萧将军知她想要扑棱着翅膀往哪飞,就阴阳怪气地奚落她:“怎的,灯笼不挂了?”
“不挂了不挂了不挂了——这等粗使活计哪里是我这等高门大户的大小姐干的?
你们还是让阿虎阿豹阿鹰阿狼他们来罢,我方今颇觉疲乏,得回去歇着了~~”
话未说完,萧玄芝便甩了寒星,先行一步溜之大吉了。
寒星望着萧玄芝绝尘而去的方向,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萧将军和萧夫人抱歉地躬了躬身,也追着她的步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