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褐色的小雀儿在枝头跳跃着,附近若有若无的人声并没有让它们感到害怕,反而吸引来一群一群的,都好奇的聚在一起咕啾咕啾叫个不停,活像是在话家常般。邻家的烤肉香味趁着微风飘来了姜余的院子,那浓郁的味道,勾的姜余的馋虫不停的动着。
这样的午后,最适合缅怀过往,还有假惺惺的伤春悲秋了。
姜余其实一直都想不明白,像自己这样胸无点墨、心无大志的平民女子,怎么就真的喜欢上那个飞扬跋扈、年少成名的小将军。
直到多年后,也许是岁月终于宽恕了她,才将姜余从年少的莫大勇气中拉出来。
姜余是在某个午后顿悟的,她说:“年少时的欢喜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只是那天的微风刚刚好拂过他的身姿,吹得那战甲上的寒光瞬间散去,那俏皮扬起想要随风而去的战袍,就那样轻轻覆在了我的心上,从此,那抹无羁的红就入了梦。”
只是姜余顿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裙摆,收拾了细软,趁着杨珏不在家,一个人跑到了西北去。
只留下天黑回家后,和家里的胖猫大眼对小眼哀嚎的小杨将军。
到了西北后,连日的炎热让姜余有些困倦的轻轻倚在躺椅上,得益于院子外成片的白杨树,那大块大块的绿荫探头探脑的越过了墙头,为小院覆上一层清凉,再加上西北这时刻携着阳光气息的风,姜余总归是惬意的小憩着,也不合时宜的,想起了江南水乡那段日子。
要说这俩人的相遇,倒也算不上的奇妙,只是恰巧姜余出现在那儿,小杨将军也被自家老父亲“追杀”,碰巧跑到了那儿而已。
姜余是江南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在常年走街串巷,做些小买卖的父亲的教导下,识得些字,也随了父亲,爱看些风物游记,一汪春水的心思中总是盛满了孤风烈烈的长河落日。
论长相,虽说够不上那些挂在铺子里温润如水的画中人,也带着些江南小雨的清丽;声音比不上绕在凌江水面上咿呀唱着小曲儿的名伶,也有些溪流涓涓的婉转。
总而言之,姜余是个没有任何出挑之处、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江南女子。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怕就是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女红了,罗水县的姑娘家,总在茶余饭后将姜余的绣艺拿来说道说道。八壹中文網
相同的话题也总在大大小小的绣坊里,被那些恍惚间扎着手的绣娘啐上两口,又恨恨的仿着姜余绣好的花样继续绣着。
要说相遇,姜余至今都觉得自己那天真的是点儿背。
那还是个阴雨绵绵的晌午,富户刘家一个侍奉的小丫头火气颇大的上了姜家的门。
进门便说姜余前些日子给她们家太太绣好的一方金玉满堂的帕子,被家里小姐豢养的狸奴抓抽了丝线,府中的绣娘不敢轻易上手,才特意来叫姜余看看,能不能上门去修补一下。
那小姑娘来时,姜余正给外出的爹爹蒸上了一碗鱼羹,昨儿晚上邻居李大哥送来的那两尾鱼养在了水里,到了今早还是鲜活的,姜老爹一边看着姜余被那鱼蹦跳着吓的小声惊呼,一边笑意盈盈的上手,干脆利落的收拾好了一番蹦跳后有些蔫哒的鱼。
看着他打算出门了,姜余连忙转身,去拿成衣店那位东家预定的几方手帕,这帕子前几日就绣好了,只是姜余懒得再跑去城中,便一直搁在屋里,想着爹爹出门时一并带去成衣店。
等姜余拿着帕子出来时,入眼便是父亲姜照易细致的洗了洗手上占着的鱼鳞,还抓了一把艾草揉碎在手上,祛了祛鱼腥味,才擦干了手,仔细的数好了要给李家大哥的鱼钱。
见姜余出来站在原地,许是因为女儿许久没有动弹,姜照易满目和蔼的带着些疑问道:“今儿的帕子怎么不包起来了?”
说话间,便将搭在门后木架上的一块鹅黄色方布取来递给姜余,反应过来的姜余忙上前接过那布,边细致的将帕子卷进去护好,边语气轻快的答着:“原本是想要快快裹好的,但看着爹在揉艾叶洗手,便想到了娘亲,这才顿了会儿。”
说着,父女二人便更清晰的想起了姜余的娘亲,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提醒着自家丈夫要带着伞出门、要将艾叶揉碎洗手,也十年如一日的操持着这间屋子里的一切。
姜照易也像是想起了自己一生的挚爱,眼里涌上缱绻的思念,又轻轻的抬起手置于鼻尖,嗅了嗅那淡淡的艾叶香,才笑着接过女儿已经裹好的帕子放入衣襟内,挑起那不怎么满的扁担。
人还未出房门,响亮的吆喝已经响起,姜照易也不在意渐来的阴云,姜余也不提醒他带着伞出门。
这是他们父女心照不宣的事情,自从娘亲离去,姜余总觉得那绵绵的阴雨寄托着人们的念想,当它浸透了衣衫的时候,也许就能将人们的思念带入土里,说给那边的人听。
姜照易在某一次听到女儿这样说后,也收起了那把总挂在门后的伞,也祈祷着亡妻能听见自己的思念和爱意。
姜照易出门后,姜余也就着手将那鱼肉剁成细细的肉蓉蒸上,还未等水沸,那慢腾腾的阴云便已经到了,缫丝般的细雨敲在千家万户的瓦檐上,未曾舍得闹出一点声响来。
刘家的那位小姑娘也就是这时候上了门,看着她被浸湿的肩膀,想来这说来就来的雨,应该是搞得她有些心烦气躁的,不然怎么会不容姜余灭了火,就急忙要拉着她出门呢。
姜余年方十五,无心与这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计较,虽说她也没比人家小姑娘大上几岁。
手腕被抓的有些疼,姜余只好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无奈的说着:“姑娘总得叫我拿上针线再走,府上的丝线和已绣好的帕子用的怕不是一种,这要是不拿着,还得再来回折腾一次。”
姜余倒是没有哄骗她,那方金玉满堂帕子用的是她自己染出来的丝线,刘府再富,也是没有那样的丝线的。
小姑娘也知道这个理,闻言便松了手,于是,姜余进了内间,取来丝线后,又拿了一把伞递给小姑娘,才将炉膛里的柴火灭了些,算着时间,剩下的柴火刚好也就够烧到鱼羹熟透,才跟着这小姑娘出了门。
姜余早就习惯了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漫步,自然不觉得细雨打湿衣襟难受,一旁的小姑娘没有乘着马车来,这会儿倒是冷的哆嗦了一下,赶紧撑开了油纸伞,缩着肩膀将自己藏在了那小小的一块地方。
看姜余就这样站在雨中,小姑娘愣了一下,瑟缩的肩膀渐松,将伞向着旁边这里挪了挪,遮了大半个姜余,也将自己的一侧肩膀又重新置于雨中。
没想到她还顾得上自己的姜余倒是滞了一瞬,才慢慢将伞推了回去,看着小姑娘不解的神色,微笑着解释道:“这伞秀气,遮不住两人,与其咱们都被淋湿,倒不如保着一人干爽。”
见姜余这么说,这小姑娘依旧是有些犹豫,姜余像是看出来了她的犹豫,只好将手中的小竹篮递给她,这小姑娘下意识的就接了过去。
“还要劳烦姑娘拎着丝线,丝线不能湿,我喜欢这样的小雨,淋着神思舒爽些,倒是不便再拎着丝线了。”
见姜余这么说,且确实没有在雨中露出难受的神色,小姑娘才终于收回了视线,稍稍安下心来,将伞慢慢的移了回去。
到底是个小姑娘,哄起来可比耍心眼儿的大人简单多了。
这才一会儿,这孩子被雨淋出的怒气便消散的一干二净,要不是脚下的青石已经有些湿滑,姜余估计她该是蹦蹦跳跳的跟自己说着:她叫小莺,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看着她一路上真如黄莺一般雀跃的样子,姜余在心里猜着:估计这小姑娘不乘马车,就是想要趁着这难得出府的时候,在外面转一转。
却没料到,这小雨将街边大多商贩都留在了家里,她自然是无法满足一下自己的兴致,生出些怒气也是难免。
一路说着,倒也不觉得路途远,在小莺已经跟姜余说到她家乡地处遥远的北边时,二人走到了刘府门口。
虽然不止一次看见这座恢弘的有些不像话的宅子,但姜余深知这样的人家,里面不知道砸了多少人命和金钱。
姜余将面上的浓浓笑意都收了起来,在刘府,最好还是不要出任何差错,做一个沉闷不知趣的绣娘就足矣。
罗水县的人都知道,富户刘家是招惹不得的,他们总往京城那边走货,不知道是为哪家经营着财路,好奇归好奇,但是京城里的人,总归都是这罗水县的人招惹不起的,甚至不限于这罗水县,凌江两岸几座城,没几个人愿意跟刘家结怨。
看着姜余的样子,小莺也不意外,在这府里,谁也不敢放肆,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
从小侧门进来,姜余亦步亦趋的跟着门口引路的小厮向前走着,他的鞋有些旧了,走在刘府平整的地砖上,总是不住地打滑。
跟着他小心翼翼的走了良久,才终于到了后院,接下来的路,小厮就不方便去了。
小莺忙跟他客套两句,客客气气的将人送走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接着引姜余去她家夫人的院子。
看着这府里众人皆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收回视线后,姜余又不住的想着,这刘府的奴才也不好当啊。
虽是富户,却也不愿意给小厮置双不打滑的新鞋,听小莺的意思,他们的月钱,也总是被克扣的可怜巴巴的,勉强维持着生计,哪里还能买得起新鞋呢?
走的小腿有些酸痛的时候,二人才终于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院子前。
不听、不看、不问,只要听话就好,这都是姜照易知道刘府夫人找女儿订了帕子后再三嘱咐的。
这会儿,姜余也不好奇这座院落为什么在白天依旧紧闭大门,只在小莺敲开门后,规规矩矩的跟着她入内。
姜余其实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是见不到刘府的夫人的,别说她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绣娘,就算是县衙里的官老爷,刘夫人也不一定愿意见。
小莺恭敬的朝着院子里出来的一个女子行礼,姜余不是这家的仆人,自然不用跟着行礼,所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虽说这女子只是个入了奴籍的婢子,但她的主人身份高,连带着她的地位也高了些,常年被人恭维着,这女子自然也就容不得自己再被外头的人轻视。
坊间的闲言碎语里总零星的出现几句“忘了本分”,却也没人真的敢让这些话传到刘府里来。
见姜余没有自恃清高的对她爱搭不理,态度还算恭敬的跟自己示意后,这女子才露出些满意的神色,颇有些趾高气昂的叫小莺带着姜余去耳房修补那帕子。
活泼的小莺这时也硬生生的压住了自己的性子,丝毫看不见方才的活泼和古灵精怪,反倒是有些唯唯诺诺的应下来。
其实按照刘家夫人一惯的行事风格,这帕子坏了,就叫手下的人再去买一方新的,她哪里会再用呢。
不用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叫人专门来修,这一点姜余倒是忍不住好奇了一下。
小莺拎着的丝线果真都干爽着,这姑娘,一路上也没忘记将这小竹篮护好,等那女子走了,小莺孩子心性般的吐了吐舌,得意的将竹篮递给姜余,又将早就收好的伞轻轻的放在门口,才去找了夫人身边的人复命。
姜余看了看那伞,雨珠儿还调皮的滑动着,一个追着一个向着伞的尖端滑去,像极了活泼的小莺。
姜余轻轻一笑,收回视线,转身将竹篮放在桌子上,拿出在家就已经理好的丝线,才终于想起来去看看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