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檀攥紧手里的绣帕,某种程度上来说,大夫人的预感没有错。
赵珏妒忌赵颐母族的权势,前世筹集到粮食,他负责运送到北境,刻意拖延了时间,导致粮草耗尽军心溃散,戚老将军与两个儿子战死在沙场。
大夫人大受打击,交出府里的掌家权,由二夫人执掌中馈,自此避世不出。
戚老将军是大周的忠臣良将,因为小人的妒忌心而惨死,属实不值得。
撇开个人的恩怨,沈青檀也不愿意秦老板将粮食卖给赵珏。
“母亲,吉人自有天相。”沈青檀柔声宽慰道:“外祖父英勇神武,两个舅舅亦是雄才大略,骁勇善战,一定会凯旋。”
前线一日没有传来喜报,大夫人便一日不能心安。
“吉人自有天相……”大夫人神色憔悴,苦笑一声:“不可赌天意,天意难测。不可猜人心,善恶难辨。”
“母亲,虽然人心难猜,但是俗话说得好‘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不是所有人都是坏的,总有一些人知恩图报,会在我们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不到最后一刻,您别往坏处想。”沈青檀见大夫人按着太阳穴,大约是因为头疼的缘故,她的眉心紧蹙着。
沈青檀绕到大夫人身后,为她按着额头:“那日我在敬德堂无意间听到您与夫君的谈话,他新婚告假在家,没有公务在身。这两日有事要忙,应是忙着筹集军粮,说不定很快会有好消息。”
“希望如此。”额头上的力度轻重有度,大夫人头疼的症状稍稍缓解,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不由得感叹道:“你是刚过门的新妇,我身为长辈应该事事照应你,如今倒是反过来,让你为我的事儿操心。”
“母亲,您说这话便是见外了。”沈青檀嫁进国公府四日,短短几日相处,她感受到大夫人对待她的那颗真心:“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理应要齐心协力。”
大夫人心中一动,沈青檀温良贤德,却也明慧通透。
“你这孩子还未用早膳,先摆饭,不说这些个糟心事。”大夫人握住沈青檀的手,吩咐婢女传膳。
大房有自己的小厨房,灶上早已备好早膳,婢女很快将膳食摆上桌。
婆媳二人沉默的用早膳,大约是心里压着事,大夫人食不知味,只潦草地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沈青檀也没有吃几口,跟着放下筷子。
大夫人见状,语气和蔼道:“檀儿,我听闻颐儿的身体不适,这一段时间你多多费心照顾,不必来我这儿请安。”
她愁的似火烧心,睡不安,吃不下,实在是不愿自己这份情绪影响到沈青檀。
新妇就该没有忧愁,烦恼尽除,安然舒心的过日子。
大夫人知道沈青檀是个孝顺的,怕她多心,扯着唇角笑道:“你每日早早来请安,连带着我一块早起,睡不了一个懒觉。”
沈青檀惊诧地看向大夫人,旋即想到大夫人有晨起练五禽戏的习惯,便知这是胡诌的借口罢了,只是在体贴她。
她心里涌出一股暖流,生出一种极大的满足。
前世她期盼着公婆和善慈爱,夫君温柔体贴,可惜下场凄惨,不得善终。
重活一世,她对婚姻不抱任何期望,却意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姻缘。
——
回到兰雪苑,流月神神秘秘地又将昨日的箱笼搬回屋子,放置在沈青檀的脚边。
“二少夫人,昨日二爷来了,奴婢将箱笼抱走,来不及与您商量,暂且没有将东西拿去烧了。”流月打开箱笼的盖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单子:“您送给三爷的物件全都对数了,只少了一个骏马踏祥云的香囊。”
沈青檀睨向黑漆刻璎珞纹饰的箱笼,神色平淡,内心毫无波澜起伏。
她自小便喜欢清贵无双,芝兰玉树,超然脱俗的翩翩君子,并不喜欢舞刀弄枪,一身臭汗的武将。
侯府为她定下赵珏时,流月打听到他读书不行,比不过府里的二爷,便弃文从武去了。
她当时心里失望,到底是年纪小,每回赵珏来寻她说话,她都不愿搭理,又碍于礼教,不得不应付他。
后来见他喜欢看书,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对书本的见解十分独到,甚至一针见血,她渐渐对他改观,很欣赏他的才学。
沈夫人教导她:“檀儿,赵三郎待你好,你也不能冷落他。你们如今有婚约,将来是要共度一生的人。每逢节日,他都会给你备礼,你也该回赠礼物给他,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每个女子对自己的婚后生活有期盼,尤其是赵珏文韬武略,对她又极好。
她不知要送什么礼物给赵珏,便问沈夫人送什么礼物给承恩侯。她便依葫芦画瓢,绣了一只香囊给他。
一来一往,近十年下来,便堆积了这么多。
流月捏着单子,犹豫地问道:“二少夫人,咱们当真要告诉老夫人?”
“一个香囊闹到老夫人跟前,旁人只会嗤笑咱们小题大做,反而招惹得老夫人不喜。”沈青檀不会留下任何后患,她招一招手,示意流月附耳过来,交代了几句。
流月听得一愣,随即捂着嘴咯咯笑出声,保证道:“奴婢会将此事办妥了。”
——
清幽雅静的茶馆内,秦老板坐在乌木镂雕扶手椅,焦灼不安的等人。
“叩叩!”
敲门声响起,下一刻,紧闭的门由外而内地推开。
秦老板瞧见一位年近七十的老者进来,目光炯炯,精神矍铄。
他身穿方巾大袖,身形直挺,不失年轻时的风采。
秦老板倏然起身,毕恭毕敬地向赵国公行礼:“大人,快快请坐。”
赵国公端详秦老板一番,见他热情十足,却不见谄媚之色,方才落了座,和颜悦色道:“你今日邀约老夫过来,为了军粮一事?”
“正是。”秦老板端着茶壶为赵国公斟茶,不敢直视他:“小的听闻北境粮草短缺,恰好手里有十五万石粮食,愿意尽绵薄之力,尽数捐给将士们。”
赵国公目光锐利地看向秦老板,直看得秦老板脊背冒出虚汗,快要顶不住的时候,方才转开视线,端着茶杯浅啜一口茶水。
他语气平和,悠悠地问道:“老夫将这一桩差事交给赵珏在办,他应该联系过你们这些粮商,你为何不捐给他,直接捐给老夫?”
秦老板冷汗直淌,心知赵国公能官拜一品,官海沉浮几十年,什么阴谋诡计,魑魅魍魉没见过?
“实不相瞒,您府上的二少夫人于我有恩情,曾经由二少夫人牵线,我与赵小将军相识。
原来二少夫人该嫁的人是赵小将军,如今她成为赵小将军的二嫂,赵小将军娶了二少夫人的嫡亲妹妹。
我若是与赵小将军有来往,一个铜板都不要的将粮食给他,那些知晓我与二少夫人关系的人,恐怕会误会二少夫人与赵小将军不清不楚。
我心里琢磨着,粮草不论给谁,反正都是给北境的将士,便自作主张,擅自联系上您。”
秦老板不敢撒谎,但也不敢全说真话,七分真,三分假,方才能以假乱真。
赵国公眼底闪过惊讶,未料到秦老板与沈青檀竟有一些渊源。
他来之前查过秦老板,旱灾蔓延,闹粮荒,其他粮商闻风涨价,只有秦老板坚持原价,又有他从中周旋,其他粮商将粮价降下来,只比粮荒前高两成。
正是因为他的品行,赵国公才来见他一面。
“你经商也不易,收来的粮食费了不少精力与人力。你虽然颇有家资,但是手下要养不少人。”赵国公放下茶杯,示意秦老板坐在对面:“你有这一份心意就好,粮食该多少钱,便给多少。”
秦老板松一口气,笑着说道:“您不必给我银子,若是便利的话,给我兑换成盐引?”
赵国公调侃道:“你方才说一个铜板都不要,如今提要求倒是痛快,莫不是早便在这等着?”
“大人,我是真心想捐粮食给将士们。”秦老板捻着袖子擦一擦额头上的冷汗,讪讪地笑道:“我初来京城做生意,得罪了人,那时只认识二少夫人,她帮不了我的忙。我便寻思她与赵小将军有婚约,托她请赵小将军帮忙。若是赵小将军出手帮忙,便是走您的路子,二少夫人当即便拒绝了。她说您清正廉洁,秉公办事。越是在您这个位置,越是爱惜羽毛,不会以权压人,更不会轻易欠旁人人情。”
老国公微微皱眉,起初怀疑是沈青檀担心赵珏表功,因此吩咐秦老板不与赵珏合作。
念头一起,便又被他给否定。
若是沈青檀授意,完全可以让秦老板将粮食卖给赵颐,将功劳记在赵颐头上。
如此一来,倒真是秦老板擅作主张。
秦老板观言察色道:“您既然要给银子,我就算说破了嘴皮子,您也不会白白要了粮食。我倒不如爽快一些,您心里也痛快。”
赵国公如何听不出秦老板在恭维沈青檀,帮着沈青檀在他这里卖个好。
俗话说商人重利,可这秦老板倒是个仁厚仗义之辈。
赵国公乐得记他一个人情账:“你若不想卖粮食,我们不能强逼你卖粮食。你却主动要卖粮给我,算是卖了人情给我,今后有事便找我。”
秦老板受宠若惊,摆摆手:“大人,这可使不得……”
赵国公取笑道:“你这会子倒不爽快了?”
“嘿嘿。”秦老板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那我正好有一件事求您。”
赵国公:“……”
“赵小将军找我买粮,我告诉他手里有粮,昨日去国公府拜访赵小将军,约定何时运粮食,意外得知二少夫人嫁的是赵二爷。”秦老板唉声叹气道:“我为了避嫌,做了一回小人,逾越了他,直接将粮食给您,算是言而无信,犯了商场的大忌。”
赵国公八百个心眼子,如何不知道秦老板话里的意思?
秦老板撕毁与赵珏的约定,打算让他来兜底。
即便赵珏为此记恨秦老板,他若知道了,不必秦老板求情,他也会出手回护,实在不值得秦老板拿这件事兑换一个人情。
“你确定要这一个要求?”
“我确定!”
“……”
赵国公第一次送不出一个人情,不由得腹诽,秦老板究竟是如何攒下这一笔家业?
半点都不精明。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一个人情,究竟有多大的价值?
想归这么想,赵国公却是明白,秦老板大抵是不愿意认领这个人情,便不由得多了一份欣赏。
“我那孙媳妇倒是慧眼识人。”
赵国公感叹一句,算是默许了。
——
赵珏脸色阴沉的从百香斋出来,原以为筹齐银子,可以将粮食买下来,再去向赵国公表功。
谁知秦老板说手里没有粮食,逼问下才肯说清楚,有人妒忌他将粮食卖一个高价,便检举了他。
北境缺粮,赵国公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一听秦老板见北境军粮短缺,便坐地起价,那还了得,当即亲自出面,将粮食给运走了。
随从的脸色同样难看:“三爷,咱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粮食被其他人买走,赵珏还能使手段抢回来。
如今粮食在赵国公手里,难道他要去赵国公手里抢?
别说是抢,即便是问,他也不敢去问。
否则赵国公必定会说:“你太急功近利,才会被一个商贾拿捏,多出几万两买粮食。这也就罢了,粮食没买到手,还惊动了官府,简直是办事不力。”
赵珏目光阴冷地看一眼百香斋,怀疑是沈青檀检举秦老板,可赵国公一个铜板都不给秦老板,直接损失十万两白银。
即便沈青檀是个蠢东西,也做不出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儿。
“回府。”
赵珏裹挟着怒火回赵国公府,回明德堂的路上,瞧见三三两两的下人交头接耳:“你们听说了吗?二少夫人丢了一只香囊,也不知被哪个贼人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