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那两个警察我已经打发走了,您看……我们是不是还是继续按原计划行事?”
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半勾着腰,笑容之间尽显谄媚讨好。
是程浩。
没有一丝的阳光透进这间隐秘的地下室,只有那刺眼的日照灯,冷冰冰地映照在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上,显得那人愈发的阴森孤决。
于地狱之底瑀瑀独行已久,身上不免沾染尽了死人的味道。
……
这里每一寸的陈设都奢侈得令人咋舌,却没有一丝生气,只透出犹如死灰的绝望。
群魔在绝望中滋生,贪婪地摄取着极致狂欢或是苦痛里爆发出的疯狂。
无穷无尽,至死方休……
“呵”
男人缓缓转过身,勾魂夺魄的双凤眼微微一挑,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就自唇边轻飘飘地溢了出来。
他反问:“打发走了?”
程浩从善如流地愈发恭顺:“是的,老板。”
谁知这位喜怒无常的“老板”,也就是搅得整个桐城和青城七上八下的罪魁祸首安停舟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看起来竟像是十分开心似的。
“哈哈哈……你能打发走她……哈哈哈……这可真是太好笑了……哈……嗝……”
他好像笑得猛了,一下没收住小小地哽了一下,顿时场面就变得有点滑稽。
安停舟本人的面色也青白交加的,着实不怎么好看。
“没事吧?”
一直窝在沙发角落里闷不吭声抽着烟的人立刻冲过来拍他脊背,手里的烟头早已不知扔了几米远,落在地上把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地毯烫了个洞。
“我就不明白了这他妈有什么好笑的,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疯疯癫癫的。”
杨达递给他一杯白水,颇有些无奈地边给人顺着气边说教道,语气虽平板,却隐隐透出勾起了什么回忆似的难得温情。
他较三年前基本没什么变化,还是那平庸得埋进人堆里就不见了的相貌,一成不变的极简款式黑衣,沉郁冷淡的气质,就像是永远不会站上舞台的暗影,只能如影随形地陪伴着另一人的光芒万丈。
无怨无悔,从始至终。
是没什么变化的,除了……他瞎了一只眼。
“好了好了。”
安停舟的气平下来了,便随手把喝了一半的杯子塞回杨达怀里,伴随着无意识地撇了撇嘴,才道了声:“啰嗦。”
他好似只有在这人的面前才像个胡闹的任性少年一般,透露出一二像了正常人的气息,当然,也只有这一人才会这么无条件地纵容着他也就是了。
杨达垂了眸,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一腔好意在那人嘴里就变成了那样短短的两个字,习惯已久了一般,只是重新点起一根烟坐回到了他原来的地方去,任烟雾眼前缭绕。
方才难得浮现出的人气又深深地沉没了下去,只余下一个依旧犹如傀儡般机械刻板的无趣皮囊。
果然……沉默才是最适合他的,他只需要在那人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就够了。
低着头的程浩面上还是挂着那无懈可击的恭顺微笑,眼底深处却有异光闪现。
一隅,三人,各自暗怀心事。
安停舟已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慵懒,眨了眨眼,微笑着道:“你那个儿子倒是挺有趣的,真疯假疯啊,要是真这个样子……你说你以后的衣钵传给谁呢是吧。”
他倚到沙发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完美无瑕的容颜居然还透出了几分天真气来,就那么认认真真地等着接下来的答案。
程浩垂下去的眼皮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下,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那人又笑眯眯地道——
“呦,瞧我这脑子,程总正当壮年,儿子嘛,疯了一个,还能再生不是。”
程浩背上已浮了层薄薄的冷汗,一时之间也琢磨不透这可能早都不太正常的人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只能保守地陪着笑:“老板说得是。”
这个安停舟他着实开罪不起,且先不论他毫无顾忌的疯狂手段和缜密算计,光是他身后跟着的那条不怕死的疯狗,就足够令人胆寒了。
想着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角落里不停抽烟的杨达,心想:以这家伙的身手和能力,为什么就能这么心甘情愿地为安停舟豁命呢?
从他见到安停舟起,杨达就一直犹如那个人的影子般,沉默地存在,却凶悍得令人骇然,始终如一。
……真是挺奇怪的
他有些不能理解,在他看来,人么,总是自私的,什么生死相依、两肋插刀,通通都是狗屁,都是竖起了一面道德大旗用来感动你我他的,夫妻、兄弟甚至是亲人,大难临头都得各自飞,哪有什么毫无所求的执着付出,更何况这付出的东西……还是人最宝贵的性命。
啧,果然是个傻子啊。
“傻子”似预感到了什么,轻轻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的安停舟几近勃然大怒,他虽还是笑着的,眸子里却染尽了嗜血的红色,像是夜晚森林中的狼王,在深处森然地审视着选中的猎物,只待露出尖锐的獠牙,将肥嫩的羔羊瞬间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块,然后心满意足地吞吃入腹。
程浩被骇了一个寒颤,不知自己又说错了哪一句话。
安停舟,省内a级通缉犯,栽在他手上的性命不计其数,无恶不作,十恶不赦,丧心病狂。
“儿子没了还可以再生是吗?”
他一把掐住程浩的喉咙,恶狠狠地将人甩到墙上,眸中各种神色翻涌却再也说不出下一句话来,就那么病态而疯狂地盯着眼前这个被他掐得快要窒息男人。
“老板……咳咳……我……放手……”
眼见程浩快要一个白眼翻过去了,杨达吐完最后一个烟圈,低低地叹了口气,上前紧紧握住了安停舟那只施力的手腕往外拉。
他说:“停舟,听话,这人还不能死。”
语速和语调都很平,沉静的近乎死气沉沉……完全不像是来劝架的。
“连你也要跟我作对吗?”
安停舟被拉得烦了,拉扯之间反手就给了杨达一拳,把人打得头一歪,连连踉跄了几步才稳住了身子。
这一拳由于拉扯之间的蓄力着实有点重,杨达几乎顷刻之间就吐出一口血沫子来,血沫之中,惨兮兮地躺着半颗牙,似是无声地控诉着安停舟的暴行。
那片小小的红色只有一点点,却竟像是把那尸山血河里都肆意依旧的杀人狂魔吓了一吓,讷讷地住了手,任已经晕了过去的程浩顺着墙无力地滑到了地上。
同时,他眸子里的疯魔也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换上了并不浓重却已是难得的清明来。
“我……”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像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一边的脸颊肿得老高,杨达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怨恨,没有恼意,哪怕一丝都没有出现在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里。
“没事。”
他吐掉口中剩余的血污,也不奢求听到那人的一声“对不起”,就径自说了“没关系”。
“我没想阻拦你的任何决定,只是他还有用,你自己说的,杀了他,你会很麻烦。”
安停舟沉默了一下,从桌子上的纸盒里抽出两张纸递过去,道:“是我失手。”
杨达似是有点惊讶,但也只是很自然地接了过来,平静地道:“小事,不必在意。”
曾经在绝望中那人一次次伸出的温暖双手,便注定了今日他的百死不悔。
在他所剩不多幼年的回忆里,记得妈妈说过:要当个好人,承了别人的情,是要还的。
当个好人这辈子是做不到了,只能好好地去还欠那人的命了……想来最起码做到了一半,也挺不错的。
“不必担心,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他拍了拍安停舟的肩,浅浅地笑了一下,挂了彩的半边面颊和左眼上的狰狞伤疤让本就相貌不算好看的男人显得愈发可怖。
但安停舟愣了,并且觉得这人笑起来还挺好看,他有些娇矜地微扬起了下巴:“这可是你答应我的,你要是食言,我就杀了你。”
杨达笑着摇了摇头:“恩,我答应你的。”
他看着眼前这人精致绝伦的眉眼,心想:这人不犯病的时候,倒还是挺可爱的,若不是十几年前……
是命运待他不公,待他们不公,无端将他们打进十八层地狱,就怪不得他们回来恶鬼索命。
没有谁生来就是恶人……
罪大恶极如安停舟,也曾有过少年热枕之时,也曾有过不求回报去帮助他人的良善,也曾是个笑容灿烂的清澈少年。
他知道为什么安停舟对于程浩那句话的反应如此之大。
因为他以前也就是个死了还能重新再生一个的……弃子啊。
从未被任何人坚定地选择过哪怕是自己的亲人,只有无数次的抛弃、苛待和苦痛,沉淀在少年的骨子里,直至连骨头缝,都染成了黑的。
一点一滴倾注成的恶魔,再也学不会,正常人的情感。
罢了,反正不是,还有他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