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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厚重的窗帘遮去了屋子里的大半光线,恍若混沌之际的昏暗迷惘,但,迷惘之中……却硬生生地从缝隙里挤出了一丝天光,抚过黑暗,抚过罪恶,抚过一切可说不可说﹑或浮于表面或流于心底的二三往事,柔和地在地上投下一片残影,淡淡的金光。
阴影之中,被包裹在重重黑雾里的小小身影,手指翻飞,还在用那稚嫩的手指奏着阴诡至极的乐章,丝毫没有受到两个“不速之客”闯入的打扰。
是个孩子……
那暖暖的金光照亮了大半身子都处于黑暗之中的男孩的脸庞,不,十一二岁的孩子,其实可以说是少年了。
少年很白皙,是有些病态的那种白皙,但却生的极好,光是一个侧脸便能明确地看出那掩不住的清俊气来,他抿着唇,表情有些漠然,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重复着手下的动作。
“嘿,小孩儿!”
方衍之忍不住开口呼喝了一声。
然而他口中的小孩并没有搭理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出来一星半点……于是堂堂方大队长,就这么被个小不点给无视了。
大队长面子上下不去,正待再说,站在他旁边的顾连绵却轻轻拉了下他,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意思是让他闭嘴。
好吧,闭嘴就闭嘴。
方衍之不再出声,而是很老实地站在原地四处打量,顺便思索一下这浑身弥漫着恐怖主义气息的小鬼是干什么的。
当时资料显示程浩还有个体弱多病的大儿子,十一岁,应该就是眼前的这家伙了,叫什么来着……
哦,对,程默。
记得当时他还嘲笑了这个草包富二代给自己儿子的起名水平,程默沉默,这是多希望把自己孩子养成个哑巴,忒不吉利。
这么想着,一曲终了,钢琴曲停了。
少年没转头,也没动,就定定地坐在那里跟个雕塑似的。
顾连绵勾起一个微笑:“你知道你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少年淡淡地答道:“《黑色星期天》,于1932年由匈牙利作曲家鲁兰斯·查理斯在上世纪初创作,与《忏魂曲》、《第十三双眼睛》并列为世界三大禁曲。”
方衍之心里“啧”了一声,故意道:“那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小小年纪的弹这个做什么,不如来首欢乐颂,多积极又向上。”
“……”
“……”
良久,少年轻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点气音,却依旧一副死人语气:“我乐意。”
“何况……说是自杀神曲,我弹了这么久,是我死了还是你们死了?”
少年转过身,琉璃似的眸子就那样淡漠却认真地凝视着两人,这话说的极冲,但那仿佛白玉雕成的精致脸庞竟还能透出几分无辜气,让人脾气发也发不出来。
“我说你这小鬼……”
“我叫程默。”少年无意识地眨了眨眼,板着脸冷声道:“不叫小孩,也不叫小鬼。”
方衍之:……好吧,你赢了。
话说这孩子什么毛病,说话怎么这么噎人?
“所以……你并不觉得这首曲子有让人自杀的力量?”
顾连绵试探着伸手碰了一下他放在钢琴上的曲谱,笑着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程默点了下头,才道:“只是现在流传的黑色星期天没有杀伤力罢了。”
他将目光投射在顾连绵手中那本属于他的曲谱之上,那些被红笔重新删改的乐符……对,没错,刚才顾连绵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突兀之处,才要去细细打量曲谱。
“现在的黑色星期天?”
“对,现在的经过改良,根本就算不上真正的死亡之曲,只有我才知道原版的,只有我才知道真相。”程默近乎癫狂地指着那些鲜红的笔迹,高声道:“你看,你们看,就是这些,只有我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只有我,只有我……”八壹中文網
刚才还冷漠聪慧的少年一瞬之间发了狂,犹如野性难驯的幼兽,甚至还咬住了离得最近的顾连绵的胳膊,边咬边含混不清地重复:“你们看……看啊……我……我说得都是真的……”
“你丫有病是不是,给我松开,快松开。”
方衍之边骂边去拉开那疯子似的少年,因心中急切下手不免重了几分,但程默哼也不哼一声,就兀自死死咬着不松口。
眼见方衍之又加了一分力道,顾连绵忙道:“嘶……我没事,衍之你下手轻点,这还是个孩子……”
呸,什么孩子,分明就是个狼崽子。
“小默!”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冲向程默,为首的就是刚才还在花天酒地的程浩。
“小默你快松口,爸爸来了啊,不怕不怕……”
顾连绵的胳膊终于得了空,还没来得及自己看一眼就被方衍之拉了过去,心里低低“唉”了一声,怕又要被唠叨半天了。
果然——
“程先生,令公子怎么回事,都见血了,我是不是可以定义为袭警?”
星眸里翻涌着强制压下去的怒气。
程浩安抚好了自己儿子,过来陪着笑道:“对不住,正是太对不住了,我代小儿向这位警官道歉,但小默……小默他自小就有些精神上的疾病……”
“我没有!!”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喝从后面那个稚嫩的身躯里迸发出来,把几人都惊了一跳。
程浩习以为常地继续说道,神色染上了浓浓的哀愁:“你看,唉,真是家门不幸啊,本来小默就这样,现在……现在媛媛……媛媛也……”
男人哽咽起来了,这般情景,方衍之也着实不好苛责。
顾连绵恰到好处地露出同情的神色,轻声道:“我不要紧的,程先生可一定要放好心态,我们一定会把孩子找回来的,这小默这么年轻,也不知道是怎么成了这样?”
女孩还是像从前那样从容温和地笑着,但只有方衍之才看得明白——
她在审视,审视程浩,还有程默,她在怀疑什么?还有之前……她还瞒了自己什么?
方衍之紧紧蹙起了眉头。
连绵,你难道是……不信我吗?
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上,黑色的吉普隐于车流之中,静默地等待着红灯的结束。
当然,喧嚣的是车外的车水马龙,静默的是车里对影成双。
“你怎么了?”
顾连绵如是问道。
但其实她知道怎么了,她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但就是无计可施,才沉默了一路的。
方衍之看了又看,想了再想,终是把到了嘴边的质问生生咽了下去,苦笑了一下:“没怎么,就是这两天压力有些大,别在意啊。”
顿了顿,又温声问了一句:“胳膊还疼吗。”
“……不疼了。”
她低声道,又重复了一遍:“不疼了。”
他若是质问自己,她还真是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如实说了?不可,不说,也不可,绕弯子忽悠?衍之从来也不傻,而且精明过人,总之怎么都是要不欢而散。
可是他不问……她反而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明明知道自己有事瞒他、骗他、未与他坦诚相待,可到头来,他怕自己为难,居然连半句质问都不曾出口。
这般沉甸甸的真心,教她如何当得起,又如何还得起啊。
“我……”
方衍之似看懂了她眼中纠结,叹了口气,把手覆到了她的手背上,打断道:“怎么会不疼,旧伤没好这又添了新的,我以为我能护得好你,却还是每次让你受伤,也许就是因为我不够强大,才没法让你全心的信任吧……”
“不是……”
“可以先听我说完吗?”方衍之又一次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很温和,却掩不住地有些失落。
“当然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很多方面我确实没你厉害,你是一个强者,也是我的伴侣,你会有你的顾虑你的想法我尊重,所以你不说,我不问,但是……”
方衍之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其实我啰嗦了这么多也就是想要说一句——无论外面有多少风浪,你愿不愿意让我知道,连绵,记得回家,你有家,家里还有人在等你的。”
家?她也是……有了家的吗?不知不觉间,顾连绵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了。
她郑重其事地开口:“我知道了,还有,我也有一句话要说,我……”
绿灯亮起,一片汽车引擎的发动声淹没了她接下去的语句。
“什么?”
后面好几声喇叭连绵不绝,方衍之只好转过去发动车子,但耳朵还是竖得老高,追问着:“我没听清,你说什么来着?”
顾连绵淡淡笑着:“下车了再说,马路上,我怕吓到你,不利于行车安全。”
其实那句话说来也简单,三个字而已;说难却也是千难万难,艰险不亚于上刀山下火海。
无间地狱里飘荡了多年的孤魂野鬼,忽然间就有了家,有了在家中等候着的人,疼了饿了冷了累了有人哄着,哪怕是死了……也会有人记挂着。
这么好的事情,可不就的艰难些吗。
万千感慨,终汇于那短短的三个字上
——我爱你。
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