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行山,险中又险。 脚下是湿滑的山石草甸,头顶是不见星斗日月的无边黑暗。 恍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静波楼中,那条寂静无声、漆黑阴冷的石道中。 只是这一次,黑暗的尽头不会是光亮与微风,更不会有那个人坐在湖光春色中等她近前来。 此刻的黑暗里,她能倚靠的人只有自己。 但长夜总会过去,黎明总会到来。不是吗? 肖南回咬牙挥动手中匕首插入乱石之中,用尽全力翻过了这道山梁。 寂静的山顶上,只有稀薄的雾气随着云雨浮动。 然后,她便看到了山脊下一处快被泥石掩埋的山路旁,坐在石头上的那个熟悉的敦厚身形。 那背影微微佝偻着,一动不动。 她心中一喜,试探着叫了一声。 “伯劳?”
那身影却依旧未动。 她心里着急肖准的去向,以为对方又故意捉弄自己、心下有些不耐烦,只得费劲爬下山脊。 脚落在那条山路的那一刻,肖南回就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那路上有着许多深浅不一的沟壑,一旁的山崖塌了一半,处处都是激烈打斗过的痕迹。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脚下踩到什么硬物、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她移开鞋靴,发现了半截深深插入土中的刀刃。 她的心突地一跳,脚步快起来,三两步到了那石头前,急急将那人扳过来。 大脸上那两撇短粗的眉毛皱着,过了一会那眉毛下的眼睛才缓缓睁开。 “你怎么来了?”
肖南回松口气,又急急问道。 “怎么回事?你可有看到义父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呆呆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左手上。 起先,她以为那股湿润的感觉是因为雨水的缘故,但雨水不会如此温热粘稠。 深红沾满了她的掌心,被夜色浸染得像是墨一般。 那佝偻着的身影终于动了动,但也只是将身子勉强侧过来一些。 “侯爷他被那穿紫衣服的王八蛋带走了,你快去追,兴许还来得及......” “闭嘴!”
肖南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恶狠狠,她想用手去撕身上这件缁衣的衣摆,可不知是因为这劳什子衣料太过结实、还是因为她的手抖得厉害,竟怎么撕也撕不下来。 “别费劲了,要是缠点破布就管用,还要郎中做什么呢。”
伯劳说着说着吐出半口鲜血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倦怠。 “他娘的下手真是狠啊。我若有他一半狠,当年说不定就是你的主子了。”
肖南回的脸色苍白如纸,她强迫自己用发软的手臂架起那具矮胖的身体。 “走,我们去找郎中......” “算了。”
伯劳将手臂抽了回来,随意在头发上摸了摸。她的发髻还在,依旧圆圆的,“我最讨厌闻那股子药味,黛姨的药不都是你煎的吗?”
肖南回咬紧牙关,她想用愤怒的声音说话,可一开口声音中却带了一丝哭腔。 “你是不是、是不是脑子不灵光?!我让你追来看看,又没让你来送死!”
“小点声,吵死了。”
伯劳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看在葡萄的份上......” 温热的雨落在她脸上,有种令人困倦的舒坦。 “肖南回,别为我报仇。你打不过他的。”
她抬起沾了泥的短粗手指,在那张悲伤的脸上留下几个指印。 她叹气,看了看指尖的水痕。 “你哭什么呢?死心眼是安道院的传统。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肖南回的指甲深深插入面前那片湿漉漉的沙土中。她觉得喉咙间仿佛被一块又酸又热的东西堵住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开口说出话来。 “你不算是他们的人,你可以不听他们的。你听我的就成。别死,不许死,你不许死......” 伯劳突然笑了。 “那你求我......” 肖南回的嘴唇颤抖着,破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沙哑的像是别人的声音。 “我求你,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伯劳的笑就停在嘴边,眼却缓缓闭上。 “那我考虑考虑......” 春末夏初的雨落下,她感受到手中那具躯体最终凉了去,却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嘴中重复着那句话。 “我求求你、求求你......” 然而她的哀求没有人听得到。 她想象下一瞬,怀里的人会睁开一只眼偷看她,再有些得意地转个身把屁股朝着她,趾高气昂地扬着那颗大头,说些什么看在你求我的份上、我便如何如何的话。 然而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而且不论她再等多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照亮她手中的匕首和不远处散落的断刀。 她扬起头,睁眼望向从天坠落的雨滴。 雨落入她的眼中,又混着她的泪水滚落下来,留下炽热的一片。 ****** ****** ****** 乌云盖顶的斗辰岭漆黑不见天地轮廓,只有一盏孤灯在山间摇曳,近瞧却是一辆在山路间行进的马车。 车前坐着的赶车人慢慢悠悠,车轮却在悬崖边上压过,每每都仿佛下一瞬便要跌入山崖。 突然,他勒停了那两匹蒙着眼拉车的马,静静等待着什么。 不一会,一阵细微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从左侧山崖下方一跃而上,化作三道黑影立在崖边。 飞线如蛛丝一般收回的瞬间,肖准脚下落地、反客为主,手中长枪穿过雨幕、直直奔向坐在马车上的人。 这一枪去势凌厉,而枪法最博大精深的地方便是在于所谓“后招”。后招是躲过一招,还有下一招,招式接招式,直至对手露出破绽来。 燕紫明白眼下他并不宜与对方多做纠缠,干脆抽出长剑,硬接下了这一枪。 巨大的金铁击鸣声在山间响起,剑客与将军各自站定,掌间虎口微麻,对彼此的身手有了一番新的评估。 燕紫横剑立在车辕上,语气冷冷的。 “我等救你性命,你却刀刃相向。实在是无礼得很啊。”
肖准余光瞥向身后,那几名飞线杀手已不知去向。 他试图让自己的思绪清明,不要陷在这诡异扭曲的情景之中。 “为何救我?”
马车上的男子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如何严谨地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问这一次,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一次?”
肖准的脸色微变。 “当年的事,你们也有份。”
“是,也不是。”
燕紫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要杀你的人不是我们,这一点你想必已经知晓。至于更多的,我现下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随我回去......” 将军眼中神色渐冷。 “我若不去呢?”
“你确定吗?”
燕紫慢悠悠退开半步,抬手轻轻掀起半边车帘。 肖准的瞳孔一缩,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姑姑?”
车帘后的女子病容苍白,那道刀疤刻在她脸上,令她像是一樽出现裂纹的瓷瓶一般,仿佛下一瞬就会破碎一地。 肖黛会出现在这里,只有可能是被从肖府中掳来的。如果肖府被劫,那么...... 肖准焦急低呼。 “姑姑,杜鹃和陈偲呢?”
黛姨的眼神依旧是呆滞的,似乎既听不见肖准说的话,也瞧不见眼前的人。不知是受到了惊吓还是被下了迷药。 “你说的是那两个下人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紫衣剑客突然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肖准手心握紧,声音越发低沉。 “你把他们......怎么了?”
“杀了。”
男子眨了眨眼,像是一个不小心打翻了油瓶的孩子,懊恼中透出几分无辜来,“他们无用,又死命拦在我面前、赶也赶不走,只能杀了。”
“什么?”
“我说我把他们......”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面前银光一闪。他本能后撤旋身躲避,那银光却突然转了方向横扫而来,击中他方才伤了的肋下、将他整个人掀翻出去。 肖准手中不停,握枪回刺,方才那被击中的身影竟灵巧翻转,飞快落在了马车车厢顶上。 他肋下伤口因为方才那一击开始淌血,面色却丝毫不见痛苦、反而有几分兴奋之情。 “肖家的枪法果真有趣,你我理应好好对上几回合的。”
他似乎想起什么,脸上又有些懊恼,“可惜今天不行,今天还要赶路。”
他话音还未落地,对面的男子便怒声道。 “你杀了我府上的人,还指望我能同你一道?做梦!”
“你会跟我走的。”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转头对那车厢道,“出来。”
马车里没有动静。 燕紫叹口气,左手化拳为掌,一击便穿透了那马车车顶,车内瞬间传出女子的惊叫。 一听闻那声音,肖准的脸色瞬间变了。 燕紫五指如爪,在那新破开的窟窿里狠狠一抓一提,一道身穿白色囚衣的女子身影在他手中,乌发披散、神情狼狈。 对方抓着那女子的头发,几乎是将她一把从马车内拽了出来。 “方才忘记说,我还多带了一人出城来。为了寻她可是费了我一番功夫,不过白鹤留不争气,白家如今已经无用,留着也是个麻烦。你若是不来,我便杀了她,” 他边说手下边发力,直直将那颗美丽的头颅提了起来,白允却自始至终倔强地不肯出声。 肖准的动作迟疑了,眼神中的愤怒渐渐化作一种涣散的光。 他眼前闪过的不是方才白鹤留那张布满血污的脸。 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站在阙城的大道旁,梅树过街、喧闹夕阳下的那张侧颜。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究还是放低了枪头。 “我同你走。”
紫衣剑客满意地点点头,终于松开了手中女子的头发。 “如此甚好。”
随着女子沉重落地的声响,肖准快步上前探身进了马车车厢内。 白允已然昏死过去,任他如何低声呼唤都没有反应。 燕紫从车厢上翩然落下,正要转身去探前路。突然,斜后方的崖底传来些动静。 起先,他以为那是去而复返的同伴,随后便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沾了泥污的手扒上山道,随即一道身影犹如山间恶鬼一般逼近。 雨滴落下的声音遮盖了她的脚步声和喘息,却掩饰不住她的杀意。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那漆黑的影子。 女子束起的长发散了一半,被雨水打湿如破絮般贴在脸上。她的手中只有一把匕首,因为一路在长满荆棘的碎石悬崖间奔袭,手臂、头颈上被划出大小不一的血痕,嘴唇上有一道裂开的口子,许是在哪里跌落后磕伤的。 然而这一切的狼狈都无法削减那双眼睛中的怒火,她的眼底因为许久没有合过而透出血丝来。那是仇恨与愤怒的颜色。 “你是......”燕紫轻轻蹙眉,终于回想起来什么,“你是皇帝身边的人?”
肖南回不语,她不想同他多说半个字。 她的心底只有一个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脚下用力蹬出,右手袖间□□暗箭瞄着对方要害而去,左手同时反握匕首,直奔那紫衣肋下血迹。 她已经丢弃了招式功法,更丢弃了攻人守己的原则。如今驱使这具疲惫身体的,只有仇恨与愤怒。 “叮”的一声脆响,那支飞出的弩箭已化作两截,紫衣原地未动,剑柄狠狠一沉,正击在女子肩骨下三寸,另一只手鬼魅般探出,精准地捏住了那握有凶器的手的尺骨。 指尖前探出的利刃离那人的身体只有半寸的距离,却再也前进不了分毫。 肖南回不甘心,不管不顾地生生逆折手腕、顶着尺骨被碾碎的疼痛再次袭向那人,对方却已调转剑身,自下而上稳稳挥出。 肖南回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震出,拦腰撞在身后崖壁之上,瞬间喷出一口鲜血。 “传闻胥蚕吐的丝、以双经织就,能挡锋锐之气,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燕紫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那件已经污做一团的衣裳上,“你身上这件衣服保了你一命,但下一次,我可以直接割断你的喉咙。”
口吐鲜血的女子在污泥中支撑着身体爬起来,她身上那件缁衣已经被划开如破布一般,只有护住脖颈的那几颗盘扣还坚固地待在原位。 她不语,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恨意。那种恨意令她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对危险的判断、对生的渴望。 她只想杀了眼前的人,为此她可以不计付出任何代价。 她嘶吼着向他扑去,身法步伐早已丢开,只求能将手中匕首送入敌人的要害。 燕紫眯起眼来,手中长剑低吟着,剑锋带出的剑气将雨幕生生迫开,剑尖带着星芒如恶龙一般袭向前方。 锵。 肖南回腕间一麻,手中匕首掉落。而与此同时,那把直奔她而来的剑也被挡开,四溢的剑气割断了一截辔绳,两匹拉车的马受了惊躁动起来。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响起。 “你不能杀她。”
燕紫看一眼肖准,似乎在衡量眼下这出意外收场需要花费的时间。 片刻后,他转身跳上马车,将被斩断的辔绳重新连接起来。 “她若再跟来,我便只能杀了她。”
肖准没有再说话,只将目光投向孤零零立在悬崖旁的女子。 “义父......”她嗫嚅着张口,光亮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她的眼眸之中。 然而下一瞬,肖准便飞身上了那辆马车。 他立在车尾,半转过身看向她。 他的面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又似乎是因为污泥与雨水落进了她的眼睛,令她看不清眼前的人。 “回去吧,不要再跟来了。”
她近乎凝滞在原地,察觉到那马车启动、就要向前的一刻,突然疯了一般扑上前,一把抓住那马车的车轓。 “义父,跟我回去吧......” 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燕紫冷眼瞧着、驾动马车向前,车尾的女子在地上被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执拗地不肯松手,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站在车尾的男子,仿佛这样就能令他回心转意,仿佛这样就能有人告诉她这一刻的所有绝望和痛苦只是一场噩梦。 终于,那身影缓缓蹲下,粗糙的掌心轻轻握住她扒住车轓的手。 就像很多年前,他纵马而来、在戈壁中拉起她的手、带她来到了这座城、给了她一个家一样。 “南回,我不能同你回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她是知道的。 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要问他。 她多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她多希望他告诉她,他只是有事离开,去去就回。 “从今往后,你一个人多加保重。如若日后再有相见之日......” 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突然用力,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终于,她的掌心一空,整个人跌落在泥泞之中。 那站在马车上远去的身影又说了些什么,但她已全然听不见了。 “肖准!”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喊他的名字。 她拼尽全力地念着那两个字,像是将从认识他以来的所有亲近、依赖和思念都倾诉其中。 不要走、不要丢下她一个人。 她还未说出口的话,他听得到吗? 他一定听得到。 那道愈发模糊的轮廓似乎有停顿片刻,可终究还是随那辆马车远去,再也没有回头。 她就在这山间泥泞中匍匐着,像是一座被荒草掩埋的石碑、一只丢了魂的野鬼、一个被人丢弃的孩子。 她希望流逝的时间能让她从这至暗的一刻解脱出来,可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还是像他离开时一样痛。 两个时辰前,月已过中天。 今日是四月初九,她的生辰。 一年前的今天,她求签得签。 遥望山间一盏灯,四下临渊路难见。 欲探灯下影中人,却逢风起云遮月。 她撕碎了签文,却还是躲不过这道劫。 今日,便是应劫之日。 她笃信他们之间曾有的羁绊,笃信时间会为她编织出温暖的铠甲、抵挡一切孤独困苦,却忘了没有哪一场陪伴可以天长地久。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就像两只飞鸟交错的瞬间,带着相聚时的缘分,也带着注定分别的命运。 乌云聚顶,天地间是短暂的窒息感。 倾盆大雨泼洒而下,将一切冲刷殆尽。 他的背影、他们的过往、那些曾有过的美好与珍贵,顷刻间已同她的泪水一起湮没在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