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刚过,夏绿初上,本该是鸟语花香的日子。 然而沼泽之地,向来是没有这些的。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深绿、浅绿、黄绿、褐绿,杂糅着、交织着、铺天盖地、遮天蔽日。 这是一片绿色的地狱。 邹思防感觉胸口快要炸裂。他已经全力狂奔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他是记得这里的路的。年轻的时候,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都踩过,他将松木一块块运来,在泥坑和隐秘的水塘上架起木栈道,供来往采药的人行走。在这座绿色的宫殿里,他是唯一的王。 如果说今日的事还能有一丝回转的余地,那一定是在这里。 没有人能在这片沼泽地里战胜他,他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噗。 一声轻响从邹思防脚下传出。 他的腿僵住了。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是踩进漂浮在泥潭上的荇草时才有的声音。 怎么会呢?他明明记得这里是木板来的。一定是那场雨,那场该死的雨。 身后隐隐传来那女子的脚步声,邹思防努力稳住下沉的身子,手里紧紧捏着那方翠绿。 还好,他将这块玉带了出来。 肖南回拨开没有尽头的芦苇丛,一眼便看到邹思防的半个身子已经陷入泥潭之中,他脸上的汗成股流下,有一种力竭后的苍白,只那双眼睛死死睁着,流露着对生的渴望。 “你想要这个对吧?你救我出来,我就把这东西给你。”
肖南回的目光落在那巴掌大的翠绿宝玉上。 她不傻,知道邹思防若非身处绝境怎会将东西拱手让人?救一个泥潭中的人绝非易事,但现下她若什么都不做,有些事情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四周连一根能用的树枝都找不到,她只能伸出手抓住邹思防的肩部,将他横向向外拉去。 她的力气是很大的,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双脚下的地面在一瞬间便承受了翻倍的重量。 那块湿润脆弱的泥地开始飞快塌陷下沉,邹思防身旁的泥水瞬间淹到了他的脖颈处,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便被泥水挤压到难以呼吸。 事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没有时间供人权衡思考,肖南回瞬间便扑向那块下沉的泥地,抢在最后一刻将玉玺拿在了手中。 下一瞬,邹思防已经僵硬的手指便被污泥所吞没,连带着紧随其后的她也陷入污泥之中。她扑过来时为了跳得远些,身体几乎是垂直落下,这让她下沉的速度变得更快,她试图抓住周围的树枝野草,却发现沼泽地中根本没有根深叶茂的植物,全都借不上力气。 淤泥很快就淹过了她的胸口,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心脏挣扎跳动的感觉令她头晕耳鸣。她想起从前总和伯劳开玩笑,说是若战死沙场尸身找不到了,便找人雕个石像葬了,这样雕的时候还可以把自己雕得美一些。如今她倒是没死在战场上,可估计也什么都留不下了。 努力深吸一口气,她打算再做最后一次挣扎。抬起自己唯一还能动的一只手臂,肖南回奋力向污泥上爬去。 她没想到,下一刻,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一把将她的手捉住。 那是一只有些瘦弱的手,手腕上还戴着一串佛珠。 这是佛祖的手吧?肖南回有些飘飘然地想着,紧接着一道冷冷的男声便将她唤醒。 “抓紧了,我可没有力气拽起一个死人。”
她飘忽的目光终于聚焦在钟离竟近在咫尺的脸上。汗珠和溅起的污泥使得那张原本白皙如玉的脸失了光洁,他的发丝也乱了些,因为被他压在身下的缘故而稍显狼狈。 可此时她却突然觉得,他没有之前那种令她敬而远之的脆弱感了,那些因为精致的五官而产生的养尊处优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决和强硬。 不自觉地,肖南回握紧了对方的手。 因为外力的介入,她的下沉停止了,可因为拉住她、钟离竟所在的地面却开始下陷。他慢慢调整着身体,尽量趴在这滩脆弱的泥地上。 终于,手握手的两人似乎达到了一个平衡点,就这么僵持在这泥潭之中。只是这平衡是如此脆弱,只要稍有动作便会破碎难收。 远处草荡中隐约传来丁未翔和伯劳的呼喊,飘忽地难辨方位。肖南回用尽力气想要呼喊,但叫了几声便不敢再动,眼下哪怕只是最轻微的呼吸和颤动,也能让他们迅速下沉。她的呼喊被四周潮湿冰冷的空气吸收干净,似乎压根没飘出去多远。 芦苇荡里一丝风都没有,水汽凝结,渐渐起了大雾。 人声渐渐远了,四周安静下来,湿冷泥地上的两个人像是两块连在一起的石头,一动不动。 又不知过了多久,沼泽地上的最后一丝日光褪去,气温渐渐低了下来,肖南回身体底子较好,尚且能够支撑,但钟离竟不是习武之人,已然是强弩之末,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她轻轻开口道:“松手吧。”
对方没说话,但也没动作。 她有一瞬间的感动,但紧接着便想到了自己紧握在另一只手里的玉玺,也有点明白对方这么坚持的原因。 可就算如此,她此刻再回想起方才那只戴着佛珠的手,也觉得那就是佛祖的手。 佛祖保佑,他们一定不会死在这里的。 ****** ****** ****** 哒,哒,哒。 有什么声音在靠近。 肖南回猛地睁开眼,耳朵动了动。 哒,哒,哒。 那个声音更近了,从背后的方向传来,隐约还能听到草木被压断的细微声响。 像是马蹄落地的声音。肖南回心中一喜,吉祥的鼻子最是灵敏,许是伯劳找来帮忙了。 “吉祥?”
背后的声音停住了,然后有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后颈,一个有些湿润的鼻子在她的发顶嗅了嗅。 不是吉祥。 吉祥是认识她身上气味的,从来不会这样嗅她。 她有些慌了,用力捏了捏钟离竟的手,对方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她脑袋后面,却没说话。 她使劲转着眼珠,想要看清自己身后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下一瞬就感觉肩上的衣服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咬住,向泥潭外拖去,她与钟离竟一直相握的手被这股外力分开来。 肖南回来不及挣扎,整个人便被拽出泥潭,压迫已久的肺部终于得到解脱,她大口地喘着气,撑起因为灌满泥浆而沉重不已的身体,抬头看去。 那是一只年轻的雄鹿,长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它轻轻晃了晃巨大的鹿角,抬起蹄子向钟离竟走去,用同样的方法将他拉了出来。 她赶忙上前扶起钟离竟,再抬头时,那只鹿却已经走远。那双鹿角隐没在半高的蒿草中,像是一只孤独的怪物。 在这劫后余生的奇妙时刻里,肖南回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小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说给那只鹿的听的,还是说给钟离竟听的。 而此时此刻,后者其实根本无暇顾及她说了些什么。他正艰难地脱着身上那件外裳,污泥将布料浸透,衣带都纠缠在了一起,又湿又重地裹在身上,根本挣脱不下来。 她抬头瞧见了也没多想,走上前两只手抓住他襟前的衣料用力向两边一扯,那件“泥衣”瞬间应声碎成两片。 钟离竟愣了一下,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里面穿着的中衣。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神情甚是古怪。 肖南回后知后觉地看着手里的两片破布,觉得自己是不是吓到对方了,耐心解释道:“你那样是脱不下来的,平白浪费力气。出门在外,就不要讲究许多了。”
对方静了静,慢慢吐出两个字。 “罢了。”
说完,也不看肖南回,起身四处张望起来。 她只当对方性子别扭,低头将那千辛万苦拿到手的玉玺捡起来抱在手里,也跟着四处张望:“怎么,你知道出去的路?”
“不知道。”
他答得理所当然,肖南回快要忍不住翻个白眼出来:“我看你的样子可不像是不知道......” 钟离竟没说话,而是走了几步站到肖南回的身后。 她突然发现,这人站直了竟然这么高,背脊挺直,两肩宽而平,虽然不似习武之人那般健硕,但也绝非体弱多病之人。 他站得很近,几乎是前胸贴着她的后背,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身上蒸腾起来的热气,那种独特的气息更明显了。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而她身后的人却示意她看向沼泽深处。 今夜天空中有云层涌动,月色暗淡,沼泽中的一草一木都失去了轮廓,变成混沌的一团。 突然,混沌之中亮起一点淡蓝色的光,它缓慢地升起盘旋,流连在腐烂的水草和浅溪之中。 又一点蓝光亮起,追着之前那点飞去,紧接着便是第三个、第四个......蓝光相继亮起,在草丛中徘徊飞舞,使得原本笼罩在黑暗中的沼泽泛起点点幽光。 “是流萤。”
“嗯。”
钟离竟向前走了几步,她有些紧张地一把拉住他:“现在光线还不比白日,你这样走法,咱俩马上又得到坑里待着去。”
钟离竟低头看着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未翔白日的时候在附近寻过,短时间内便不会再来,等在原地便是等死。”
肖南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下的那具身体正在发抖。 气温下降,他一个毫无武功根基的人已陪她在泥坑里趴了几个时辰,如今又只穿着一件湿透的中衣,确实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怎么办呢?找个东西探路?这黑灯瞎火的,又要探到什么时候呢? “你听说过腐草为萤吗?”
肖南回点点头。 萤火虫喜腐烂潮湿的水草之地,每当夜晚降临,便会出来觅食。 “避开有流萤的地方,应当就是坚实些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