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碧绘饰的的门屋间雨声潺潺,绿油兽面的锡环上也沾染着凉雾,萧瑟之意憬然赴目,也照见正对影壁的骆元通勃然大怒。 江闻躲在高台附近,故能一清二楚地看见须发皆张的骆元通身上有骨动声响,举手沉重浑厚,犹如冰河开塞、涣然将释,似乎即将含怒动手。 首当其冲的陈家洛似乎心绪不宁,并未作出反应,因此身侧一俗一道两人借步上前,将陈家洛挡在了身后。 只见无尘道长双目微眯,呼吸间浑浑穆穆,仿佛早已物我皆忘、目无全牛,只任由无孔不入的剑意波浪般拟差起伏着。而赵半山的双手未动,如同恭对宾客一般微微前揖,俨然已经身心交融,形体敦厚得就象一根未经雕饰的木材,竟然捕捉不到流动的气机。 两名高手不请自来,骆元通目中的神光却更盛,丝毫没有怯战之意。 随着两人用上了大巧若拙的高明功夫,江闻觑得骆元通胸臆也一开一阖,数息之间形体内外汇成一气,自有一股浑厚的浊流周流不息,拢在袖中的双手隐约起伏。 像这样的高手若真动起手来,骆府恐怕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但片刻之后,三人却突然都偃旗息鼓,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错觉。 方才的变故瞬息消逝,以至于场上似乎没有几个人发现,因为骆元通刚才的问话太过迷惑,不仅让范兴汉一头雾水,也让举座江湖中人疑惑不解,只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范、文两人的身上。 话说这红花会明明是来提亲的,骆元通怎么突兀地东拉西扯,还问起范文两人间的亲戚关系了?难不成……是怀疑这两人有所勾结?! 这样的猜测不算离奇,真要怀疑内外勾结也说得过去。 红花会此行能瞅准时机不请自来,肯定是少不了有人通风报信,只是这场金盆洗手大会本来就不曾隐瞒消息,稍微用点心思的人都有机会闻风而来,唯独红花会特别蹊跷,用意也特别扑朔迷离。 此时一身白袍的陈家洛目光炯然地屹立不动,被多方猜测的文泰来身材魁梧、举止豪迈,也对全场的视线浑然无睹。随着众人的视线链接到范、文两人,场中倒吸冷气的声音逐渐此起彼伏,尤为失态的更是惊呼出声。 众人纷纷在心中感叹,世上居然能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只见分隔在品字形座位两头的范兴汉与文泰来,两人虽然年岁殊异,服饰装扮也不同,偏偏面方口阔的模样多有相似之处,浑身豪莽之气更是如出一辙,此时一人皱眉一人瞪眼,远远瞧着竟像一对兄弟一般。 范兴汉被众人提醒着登台远望,也不禁紧皱眉头啧啧称奇,老老实实地说道。 “我家中人丁本就不旺,父母更在我五六岁就亡故了,如何会有这么年轻的兄弟?”
江闻方才忍不住暗算了陈家洛一手后,就发现陈家洛似乎在寻找自己的踪迹,连忙改换位置躲在台下另一侧屏息以待—— 事先声明这绝不是他小心眼地妒忌红花会抢了自己风头,绝对是对方不自量力地找事导致的,身为江湖脊梁人人应该出手相助。 但就在此时,他却发现周隆不知何时也跑到了自己的身边,正幸灾乐祸凑上来说道:“红花会真的是目中无人,居然敢惹到骆家头上来。这些年在岭南一地,就连尚家都要尊重骆老英雄三分,他们果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咦,周掌门,你怎么会放着大好位子不坐跑来这边闲逛?”
江闻出声询问,周隆却理所当然地拍着胸脯,“江掌门你这是什么话?俺瞧见你挪形往里走,猜想你必然是要做大事,特地赶来助拳的呀!”
“……我谢谢你啊。”
江闻瞪大了眼看着,没想到这家伙注意力还挺敏锐,“对了,你刚才说连尚家都让着骆老英雄?”
“这事做不得假。江湖传言每逢朔望,尚可喜都会派人到骆家馈礼,年关大节更是亲自邀请,从不错缺的。”
见江闻将信将疑,周隆团团圆脸上满是笃定。“我这些天凭着功劳借住在府上,也是实实在在看到平南王府打扮的人带着礼物上门的,就和传闻一模一样!”
这件事倒是十分稀奇。 骆元通再怎么德高望重,毕竟也只算得天南一地的绿林耆老、武坛魁首,但放在坐拥万骑兵、杀人如麻的尚可喜面前,顶天也就是个高等王府供奉,譬如现在的林震南就是个例子,如何也不该有这样的礼遇才是。 “周掌门,这件事可有什么说法?”
在八卦面前,江闻向来是谦虚好学、不耻下问的。 周隆似乎惊讶于江闻竟然不清楚这件事,但先前立下的交情和威望让他很是配合,片刻之后就说出了几个很微妙的字眼。 “江掌门,你可知道‘杀人十八铺,填尸六脉渠’的故闻?”
江闻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随后轻微地点了点头。 周隆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低声说道:“江湖曾经有传闻,当初平南亲王下令杀人十八铺而封刀并非大发慈悲。他真正要封的,就是骆家这把金刀……” 人在屋檐下,话不可说多,周隆此时已然闭口不言,江闻却从短短几句话中听闻出来城破之日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仿佛那日铁骑万众鼓噪、清军挥刀入城的场面再次浮现眼前。 听完范兴汉的解释,骆元通从愕然当中缓过神来,随即料想这或许只是大千世界一处巧合,便不再言语,但今日红花会如此恶意搅扰,实在是让他愤悒难平。 只见须发皆白的魁梧老人缓缓上前,高高扬起了双手。 江闻终于见到曾经握刀杀出前程的双手,如今淡然藏入了织锦手套中,仿佛隐灭了胸中的火气,此时的他在劳碌半生后,只想当一个富家翁。 骆元通当着众人的面脱下了一只织锦手套,独将右手浸入了冰凉的清水当中,左手却紧紧收在背后。可能因为手掌太过宽大,洗濯的力度也稍稍显大,盆中清水溅湿了高台附近。 骆元通的视线凛凛犹电紧盯着台下的陈家洛,这位总舵主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红花会此行一派无稽之谈。老夫今日金盆洗手之意已决,谁来劝说都没有用。”
骆元通只当陈家洛今天一番出格言行是为了激他上当,破了金盆洗手不再动武的规矩,因而此时再也不顾对方的阻挠,执意把流程进行了下去。 随着他缄口不言的动作,场面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金盆洗手哗哗的水声就如同场面上的氛围一般,使人心底里略微发慌。 无尘道长与赵半山对视一眼,又回退两步,把位列第三的文泰来故意让了出来。而就趁此时机,被推到人前的文泰来竟然也沉声说道。 “骆前辈莫怪,文某乃是此番诚心而来,还望前辈答复!”
骆元通手一抖,竟然把金盆都打翻了。 此刻一石激起千层浪,但和刚才徐天宏出场不同,武林群雄此时面对着面容刚毅的文泰来,却是丝毫笑意都不敢流露出来,反而是脸上的震惊抑制不住,就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陈家洛此行,居然真是为文泰来求亲的,世上还有这么离谱的事? 这样的提亲胜似翻脸,也不知道陈家洛在想什么?! 偏偏在此时此刻,满场观众无一人敢调笑戏谑。 这江湖上人人都知道,金刀骆元通身为绿林魁首却最宠这个女儿,万贯的家财、泼天的富贵都一门心思用在她头上,如何能忍的了女儿嫁给一个形貌神似乞丐头子、年纪大了快要两轮的汉子呢? 可这江湖上更是人人都知晓,绰号“奔雷手”的文泰来武功极为高强,擅使刚猛无俦的拳法,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条好汉。而作为一流好手,在场许多人都见识过他的功夫,也都对他那势若奔雷、迅若闪电,每出拳掌随之猛喝的模样记忆犹新。 更难更可贵的是,他文泰来在红花会中许久,在五湖四海交游甚广,受过他恩惠的更是如过江之鲫,德行声望都仅次于先前的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此人一言既出多少好汉都会卖他面子,得罪了他更不知会被多少人出手教训。 如果说骆元通是绿林一座越不过的高山,那么文泰来就是绿林中不见底的大湖,谁也不知沧海桑田之后,会是谁领风骚。 可以这么说,如果今天文泰来是出面争夺某个帮派的头目,那么在场有九成的帮主都会面临被取而代之的风险,就连带领授艺徒弟前来的二流门派,也该担心自己的爱徒被刮走几成,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 可问题是,今天他文泰来文四当家若是打算向骆元通提亲,那么先前所说的这些优点基本都可以作废不算。 论到此时真正需要考教的才貌两项,他估计就不占什么优势了——光看骆元通现在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就知道他并不怎么愿意当文泰来的老泰山。 “你……你说什么?!”
骆元通面色凝重,紧盯着奔雷手文泰来,而文泰来恭恭敬敬地插手而立,既不言语也一步都没有后退。 “骆老哥,你手也洗了,话也说了,可别充耳不闻呀。我们文四当家可是当世有数的好汉,他一等一的人品武功,你在江湖上消息总该知道的,怎么也不算埋没了骆家。”
千手如来赵半山笑眯眯地说着,主动接棒当起了这个月老。 他说的确实也是实话,像文泰来这样的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如果加入了骆家,未必不能保得今后几十年的名声地位,这也是红花会大张旗鼓前来求亲的底气。 “你何不问问闺女的意思。我们江湖中人讲究一言相交倾盖如故,骆老哥你该不会也当起了假道学,折腾什么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吧?”
江闻躲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如今骆元通手也洗了、人也来了,他此时可是棘手得很,总不能出尔反尔再动手一回吧? 最让江闻看不懂的地方在于,今天红花会群雄的态度怎么如此反复奇怪,先前是一副不让金盆洗手的态度,现在居然又变成了骆霜儿非嫁不可的气势。 不过既然作为能让尚可喜敬服三分的人物,江闻很是期待骆元通会怎么应付这个场面,骆家又会展露出怎样的底蕴? 袁紫衣悄悄凑到江闻身边,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红花会也欺人太甚了……” 只见她一副看热闹看得热血上头的样子,显然是联想到了严咏春当年被逼婚离乡的事情,结合自家娘亲的不幸经历,瞬间把文泰来和地痞恶霸等同了起来。 想来如果对面不是她师父的朋友,如今袁紫衣应该都奋袖出臂打抱不平了? 江闻仍旧担心引火烧身,连忙劝道:“先别急,我看对方的意思有点暧昧,万一是咱们的理会有误呢?”
袁紫衣怒目而视,显然是把江闻一道儿记恨上了。 “什么误会?霜儿妹妹还能看上这鲁汉不成?你们这些臭男人,是不是都羡慕着老牛吃嫩草的美事?”
江闻连忙撇清关系:“袁姑娘你说的什么话,江某乃是出家修行之人,怎么会有如此粗鄙的念头?”
见袁紫衣还在狐疑,江闻才压低声音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天下女子千千万,红花会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不偏不倚地盯上了骆家?”
是啊,为什么盯上骆家? 袁紫衣刚才确实想过这个问题,她脑海里连篇浮现的都是骆家独木难支、家道中落,被这群仗势欺人的豪雄所觊觎,可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对面的是红花会,对面更是陈家洛,这两者一旦结合起来,产生何等愚蠢的化学反应都不奇怪。如果说陈近南是扑街总舵主,那么陈家洛更应该称之为沙雕总舵主。 如今恐怕也只有江闻知道红花会跟骆家两世不解的缘分,凭借权谋大戏的思路,他有了一些更加大胆的猜测——红花会此行必须与骆家联姻。 这问题的关键,就出在陈家洛这个新任总舵主的身份上。 陈家洛的总舵主之位来自于前任总舵主于万亭的钦定,但红花会毕竟只是黑社会,不是什么君权神授的组织,此时于外于内,陈家洛的位置都还有着许多的隐患。 外部的质疑之声屡屡不绝,虽然烦人也还只算癣疥之疾,但坚固的堡垒往往是内部最为脆弱,如果陈家洛没办法降服帮中的兄弟,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君不见以乔峰的英明神武,想担任丐帮帮主都要经过严格考验,他不光有着弟子间极高的威望,而且通过了汪剑通出的“三大难题”。 “三大难题”被解决了,汪剑通其实依旧不愿意让他继任,毕竟乔峰契丹人的身份他老人家心知肚明,可此时乔峰的实力已经到达了顶峰,事已至此不得不为,就连他这个帮主都无法左右人心,也只能咬牙忍了。 由此来看,内在实力才是根本。 而对于黑社会来说更是如此,如今话事人的陈家洛显然需要更多实力来稳固自己——这从他在湖北继任之后马不停蹄地扩张当家阵容,接连把常氏兄弟、徐天宏等人引入其中就能窥见一斑。 求贤若渴的真的是红花会吗? 明明是他陈某人自己。 他需要的也不只是人才,而是自己人,像落难罪犯黑白无常、寒家子弟武诸葛,不消说就是最好的人选。 但这些努力终究只是敲些边鼓,无法真正奠定胜局。 就从于万亭留下的这个班子来看,二当家无尘道长是标准的鹰派,武功卓绝威严庄重,代表着红花会中的无情;三当家赵半山是和气生财的鸽派,为人处事滴水不漏,代表着红花会的义气。 从结构上来看,无尘和赵半山这两位都是红花会中的实权派,在领导班子中分别排名第二、第三位,而且各有自己的势力,也有相当高的江湖声望。而于万亭作为总舵主,也是红花会的创始人,自然也有充分的话事权。 先前的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存在状态,于万亭、无尘和赵半山就是一个稳固状态,无尘和赵半山并驾齐驱,一把手于万亭在中间摆平衡。这两者德高望重互为补充,本身自成一脉不代表任何派系,才能化为红花会稳固的柱石。 但口号再响也要吃饭,红花会作为有活力的组织总需要干活的人,因此于万亭引入了四当家文泰来这样的实干派,本就属于总舵主权利的延伸。 此刻要继续保持原先三角形结构的话,文泰来就是陈家洛掌权之后最重要的年轻派,也是新任总舵最应当争取到的中坚力量。 要知道光给个四当家的位置那是不够的,人家条件这么好,上位固然靠你拉了一把,但更多地还是靠自己的努力,光靠提拔买不到他的心。既然文泰来的实力可以与无尘和赵半山相抗衡,他大可以自组山头,没必要非得跟着你陈家洛混。 真要想把他变成自己人,陈家洛还得拿出点干货来。于是,骆家该发挥作用了。 若是陈家洛能在婚姻大事上笼络住文泰来,那他就能稳稳把控住红花会这艘大船,将来开向何方也就随他的意思去了。 换做别人,或许还做不出这样铁了心拉郎配的事情,可面前这人是陈家洛啊! 江闻也不清楚陈家洛这家伙,对于政治婚姻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期望,但从他能狠心把香香公主送给乾隆作为交换来看,这人恐怕是真心认为政治婚姻可以解决实际问题的。 “袁姑娘,话说你在峨眉山上有没有见过于万亭总舵主?他是不是长得浓眉大眼,却经常笑得很猥琐?”
袁紫衣又瞪了江闻一眼。 “不许你诽谤几位师父,虽然我当时年纪还小,却也知道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江闻嘿嘿一笑:“现在又顶天立地了?那难不成如今赶来提亲的几位,都是被人假扮的不成?”
这话又换来了袁紫衣的一个白眼。 这些权术手段十分巧妙,很像某个扑街总舵主的手笔。江闻严重怀疑于万亭本身就是陈近南的一个马甲。他陈永华既然能有陈近南这个反清招牌,就未尝不能在早年行走江湖时,闯下一个叫于万亭的马甲。 而就和江闻想的一样,骆元通也觉得有些奇怪,文泰来本身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差,今天怎么会做此孟浪的举动。 “霜儿,你认识他?”
骆元通虎踞而坐,不动声色地问起自己的女儿。 骆霜儿刚才一副神游物外的表情,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众人在折腾自己的终身大事,反复端详了许久才恍然大悟道。 “爹爹,我好像见过他……” 骆霜儿小声说道,“我记得是一年前的岳阳城外见过,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说完便大剌剌地走到了台前,“今天是我爹爹的金盆洗手大会,你们不要再来胡闹了,要比武我跟你们比。”
此话一出,稳坐太师椅的骆元通还没起身训斥,台下手持铁胆的周仲英先站了出来,以长辈身份语气严厉地说道。 “胡闹!长父在此,哪有女孩子家比武的道理。再者你若是输了,难不成就真要下嫁给对方?!”
周仲英心中着急,今天他不远万里而来,本就有给自己儿子提亲、结两家之秦晋的打算,怎么能稀里糊涂地被人给截了胡。心急失态之下,他说的话也不免重了几分,随即转头向红花会说道。 “老朽深居甘凉,本不晓得你们红花会是何等英雄,但今日见你们如此恃强逼迫骆家父女,窃以为非英雄之举。老朽不敏,倒是可与几位比划比划!”
于是今日的场面越发吊诡,骆元通找来的几家助力中,如今只有铁胆庄周仲英老庄主站了出来主持公道。 铁胆庄的老庄主发话了,铁胆庄的弟子们也不甘示弱地站了出来,阻挡在了红花会群雄的面前。他们横行西北多年,胸中自有一股骁勇悍然之气,颇有些瞧不起面前文绉绉的陈家洛。 “周兄不必多虑。”
骆元通面无表情地发话了,“今日之事乃是江湖纠纷,骆家虽然衰微也当一力应对……” 骆元通说话掷地有声,显然胸中早有准备。今日之事谁来出手是有讲究的,毕竟骆家丢不起这个人。 然而骆元通想的话还没完,江闻就看见一道紫影从台下窜起,抱拳拱手地昂然答道。 “骆前辈无须多虑,江湖之中的规矩如何也大不过理字。骆家今日金盆洗手不宜动刀,但我与霜儿妹妹义结金兰,今日替她出手也合情合理吧!”
江闻傻眼地看着袁紫衣表演热血上头,随便用纱布蒙着脸就要起身迎战——她似乎受铁胆庄的话触动,也要出来打抱不平一番。 “别冲动啊紫衣姑娘,万一被认出来了怎么办!”
袁紫衣保持着傲然不动的姿态,压低声音向脚边的江闻说道:“我想过了,两位前辈上次见到我已是五年前,与如今相比样貌身形变化极大,正好我近来杂学了旁家武功,只要不透露根底,想必是不会被认出来的……” 江闻不禁感叹果然是个小天才啊,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就这三脚猫功夫和文泰来比武,存在不透露根底的可能吗?三招下来恐怕连中午吃什么都被看出来了。 “你确定这个想法过脑子了吗?我听着怎么不像呢!”
袁紫衣咬紧牙关小声说道:“救人要紧顾不得许多了!扶危济困甘冒水火,这不是江掌门你在北帝庙教我的吗?你不愿意出手相助,那就由我来好了。”
“我是教你动脑,没叫你逆练啊!”
江闻扼腕叹息,原来教差生是这样的体验,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况且金盆洗手已经完成,今日显然极为不适合动手,对方要提亲本方要打架,这帮人都是什么脑回路? “岂有此理。”
沉默半场的无尘道长也终于站了出来,用略显沙哑的嗓音说道,言语也和他的剑法一样凌厉,“哪来的妇孺之辈敢胡乱指点,你又如何做得骆家的主?!”
事实上无尘道长说的一点都没错,袁紫衣不管怎么看都没资格掺和这件事情,然而除了骆家,还有谁有资格主持这件事呢? 骆家以降,那自然是骆元通找来的几个帮手。他们本应该是维持场面不坠的最有力保证,可偏偏此时却都匿了声息。 江闻向四处观望,发现兴汉丐帮的范兴汉突然不见了踪影,只剩四名健壮乞丐稳坐,而嵩阳派的掌门白振也巍然不动,似乎不打算篡夺嵩阳派出所的维稳职能;青旗帮的态度更加模棱两可,铁塔般的杨帮主两眼漠不关心,只带着弟子收拢于一处,之后就宛如一尊郊陵的石翁仲。 他再往四周看去,却忽然发现陈家洛的神情已经没了原先的游移不定,又变成回了谦谦君子的模样,只不过身后的六个人中,却恍然少了两道身影。 江闻的脸色瞬间变化,一种冥冥的预感从心头涌起,转身就要往骆府更深处窜去,却已经有两道身影晃过人群,形如鬼魅地紧挨到了他的身后,各自伸出一只坚如铁石的手掌,运起黑沙掌力转瞬就拂落在了他的身上。 “总舵主说这里藏着高手。”
“想不到却是一位老熟人。”
两道沙哑难听的嗓音一如既往,明明一前一后地响起却能浑如一人,吊死鬼般的样貌也极为骇人,出声的寻常言语都能显出狞笑的模样。 江闻微微转头,发现陈家洛也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这里,两人视线再次接触,对方显然已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味。 “……真盯上我了?”
这也是江闻大意了,全然忘记了常氏兄弟的匿踪寻迹、衔尾追击之术是得到过自己指点的,如今被陈家洛派了出来,竟然正好瞒过自己耳目,潜到了自己身边。 “二位英雄好久不见,风采依旧呀。”
江闻背对着两人微笑不语,不慌不忙,任由常氏兄弟如何施加掌力,最终都在接触到江闻肩膀的一刻如泥牛入海,消溶无踪。 今天江闻不打算动手,不代表就没有还手之力。 常赫志眼中冷光闪烁,声音更加沙哑。 “江道长,先前的恩怨我们兄弟可以不计,但你必须交出摩尼宝珠,否则今日我们就当众公布你耿家走狗的身份,看你今后如何自处……” 江闻察觉得冰冷的飞爪抵在自己腰间,常氏兄弟显然已经起了杀心,但他依然不曾畏惧胆怯。 “哦?那贫道可就要问问,你们这话是以青城派弟子身份说的,还是以红花会五、六当家的身份说的?”
常伯志手上慢慢用力:“不要想挑拨兄弟们的关系。陈总舵主乃是真真正正的仁人君子,与你这个狼顾鹰视的朝廷走狗全然不同。”
“哈哈,君子之名岂是你们说了算?又岂是人人都能担得起?”
“至少你不配!”
三人保持着古怪的僵硬姿势不动,从刚才起就凑在江闻身边的周隆已经发现了异样。 “你们要对江掌门做什么?!”
他的声音也不敢太大,只能刚好让两人听见的程度,表示自己随时可以嚷嚷起来,把两人的虿尾当场揭发。 常赫志身穿黑衣,面色不善地看向了周隆,抬手便以刚强掌力压住了周隆的肩肘,让他一身横练的金刚拳完全无用武之地。 “我们兄弟此举是替天行道,你若是到敢大声宣扬,恐怕是你们要先理亏……” 刚才见周隆寸步不离且如此紧张,常赫志只将他当成了江闻的忠心下属,此言意在一箭双雕,本以为能警告住江闻和他的同伙,却不知道周隆和江闻的关系也没多深,更不可能知道福州城里发生了什么。 常氏兄弟最最没预想到的,还有周隆那一副走镖过闾练就的大嗓门。 “大家快来看红花会逞恶行凶,王法何在啊!”
他的声音嘹亮通透,也不知是否在西口古道上闯荡过多久,瞬间就传遍了整场,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江闻也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任谁都接受不了耳边平地炸起一声雷吧?只是眼前常氏兄弟这俩的榆木脑袋还是没变,竟然没意识到此事真闹大了,吃亏的指不定是谁。 “我最近封剑禁武,不欲和你们动手,你们也快放开我,否则后悔就来不及了。”
江闻淡然说道,常氏兄弟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但他们显然没料到场面会被公之于众,开始有些进退失据了。 “台下怎么回事!”
骆元通沉声问道,瞬间找到了作为源头的周隆,“周总镖头,为何无故喧哗!”
周隆连忙苦起了脸说道:“骆老英雄,俺是在为这位好汉鸣不平啊!红花会以多敌手阴谋暗算,俺实在是气愤不过,只能不平则鸣了!”
“镖头你认得此人?”
“那是自然,江掌门帮俺护您的镖而来,最后功成不居飘然而去,此等风范不见于世,可不就该是骆家的嘉宾才对!”
“举手之劳罢了……”江闻本想谦虚一番,却发现骆元通根本没打算听自己说什么。 骆元通双目射出精光,直刺向了台下的陈家洛,显然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陈总舵主,你该给我一个解释了吧!”
陈家洛眼光传动,很快就看见了常氏兄弟利刃相向的人举动,只好温声说道:“骆老英雄,此事恐怕有误会在其中。五、六这两位当家向来沉稳,不会做下如此出格的举动。”
袁紫衣见状也跳到台下,指着江闻说道。 “正如周总镖头所说,这位江掌门本意也要来主持公道,却被红花会的恶徒抢先威胁。你们刚才瞧不起妇孺,却是以为可以一手遮天了,以为世间没有英雄人物了吗?”
说完故意看了江闻一眼,气得他七窍生烟。 “别胡说,我从来都没……”江闻连忙说道。 袁紫衣一摆手,瞬间打断江闻的解释:“江掌门不必谦虚了,此事自有天理为证!”
此时袁紫衣的言语夹枪带棒,句句都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地针对着无尘道长,顺带手还把江闻拉下了水,凭空给他扣上一个意图行侠仗义的帽子。 袁紫衣显然相信着只要江闻肯出手,红花会布下的困境必然不在话下。 武林中人向来是容易热血上头的,被两人一顿渲染情绪之后,也仗着人多势众,纷纷神色不善地围住了常氏兄弟。 寻常打斗的话,常赫志与常伯志联手自恃并不虚了这些寻常武人,可他们此时还代表着红花会的名声,故而只能一边紧持着江闻,一边沙哑地进行不擅长的文斗。 “快让开。我们总舵主发现场中混入了耿家走狗,故而命我们兄弟将他擒住,他并非什么英雄人物。”
常氏兄弟两人说的都是实话,似乎也起到了分化瓦解的目的,不少广州府本地的武林人士曾与耿家起过纠纷,闻言果然慢慢退了回去。 可这话没头没尾地跨越距离传到另外一批人耳朵里,就听着尤为难受了。 福威镖局的镖头原本躲在角落充耳不闻,此时不禁火冒三丈,带人恨恨然冒了出来,伸手指着常氏兄弟的鼻子骂道。 “你说谁是耿家走狗?!靖南王府乃是朝廷钦封的藩王,你们红花会算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指指点点,血口喷人?!”
福威镖局的陈镖头怒火中烧,我都躲到墙角了还有人来出言污蔑,这要是忍了,今后镖局生意就别想做了。 在纠纷升级的边缘,此时范兴汉也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对着常氏兄弟一拱手,语气豪迈地说道。 “二位当家,我们兴汉丐帮与红花会同为武林同道,平日里也多有听闻威名。只是这位武夷派江掌门乃是我范兴汉的好友,平日里仗义相助堪为君子,你们想必是弄错人了。”
“其实还是有点过节的……”江闻继续弱弱的解释着,却发现依旧没人听他的话。 福威镖局的陈镖头心头一个激灵,抬眼看向了道士打扮、背着法剑的江闻,福至心灵地联想起了林震南总镖头写给他的密信,瞬间又跳将了起来。 “啊对!武夷派乃是福建的名门正派,旬月间在福州城内斗恶僧、活生民,掌门本就是首屈一指的侠义之士,怎么到你口中就是宵小!未免也太不把武林中人放在眼里了吧?!”
陈总镖头挤到近前给江闻使了一个眼色,随后就舌绽莲花地变着花样夸起江闻,连名不见经传的武夷派也敢腆着脸说是福建的大派,这倒是唬得旁人一愣一愣的。 江闻决定不说话了,自己反正说什么都没用了,你们开心就好。 常赫志见情况不妙,连忙补充说道:“武夷派勾结靖难王世子,要将我们兄弟二人问斩,此事全城皆知。你们敢说这是子虚乌有吗?”
面对常赫志咄咄逼人的话锋,陈总镖头瞬间装起了傻,果然帮江闻把话解释完了。 “你这人好生刁蛮!我陈某久在广州府,哪里知道福州城里的风吹草动。可我倒是听说上月有一双恶贼在福州杀人盗宝后被擒拿关押,就是不知道说的是谁了!”
“你们都被他骗了!”
常伯志面色苍白地怒视,却被周隆仗着身材给挤出去一截。 “俺老周不知道什么走狗鹰犬的,俺只知道江道长是个好人,先前仗义相助分文不取,今日不该被人如此对待!”
这话又是一番境界,大抵意思就是“抛开身份不谈,难道江闻就一定是个坏人吗”,这样的话术顿时让人找到了对付红花会的机会,先前因看他们跋扈而不顺眼的武林人士,此事也纷纷叫嚣了起来——反正现在已经有了兴汉丐帮的参与,场面不再是一边倒的弱势了。 江闻也算看出来了,此时谁是好人不重要,但能证明红花会是坏人就非常重要。 “你们别太猖狂了,我们南海开拳馆的武师都知道武夷派的江掌门,几日前义救疍民的事迹。你们说江掌门骗人,可他当日实打实地得罪了五虎派的恶人,难不成疍民还能给他好处不成?”
来自南海镇的武馆们联袂而来,早就看红花会这过江龙不顺眼,当先开炮毫不含糊。 而下一个,就是嵩阳派和铁胆庄的几名弟子,也言之凿凿地对周边的人说道:“原来是武夷派的江掌门!我们师兄弟也亲见他在章丘岗村醮斋度亡,这才化去了人间惨祸的余响,怎么会是红花会口中的恶人呢?我看某些人表面上文质彬彬,手底下才是强盗行径吧。”
陈家洛莫名中枪。 像这样的声音仍在传播,显然江闻之前做下的准备也趁机开花结果,关于武夷派、关于江闻的事迹已经在这个江湖浓度极高的场所里不胫而走,瞬间就成为了一种反驳红花会的象形符号。 范兴汉见自己放低姿态商量毫无效果,表情不免也有些难看,运起拆肩卸肘的擒拿功夫就要上前,却被模样与他相似的文泰来挡在了眼前。 “范帮主,还请高抬贵手,息事宁人。”
文泰来抬拳立掌神威逼人,抢站在了常氏兄弟的面前,语气中也颇为无奈。 “你们抓人,却让我停手?”
这下连老实人也有火了,范兴汉甩开膀子拦在了几人面前,“红花会果然威风,范某佩服!”
不知不觉间,以江闻为中心已经形成了一处舆论风暴,他明明规矩本分地什么都没做,却已经有人配合打出一记又一记重击,让红花会逐渐内伤呕血,就连陈家洛都被套上了衣冠禽兽的形容。 骆元通冷眼看着,终于开口道:“几位豪杰,看来大家都不欢迎你们,不如自行离去吧!”
说走肯定是不能走的,一旦走了,红花会的面子就彻底没了,但如何挽回就是个大学问。 赵半山瞅见形势不对,连忙对骆元通说道:“骆老哥,看来今天吉时不到,婚娶之事宜改日再谈,你且将金盆洗手会办下去,可不能说红花会屡次阻挠。”
随后就强行拉开常氏兄弟,带着红花会几人找了处位置坐下,只把耳边的议论声置若罔闻。 这就是江湖的智慧。黑锅可以有,但自家坚决不能承认,随着时间流逝自然会淡化这一切。 常氏兄弟恨恨地看了自己一眼,终于从身边离去,而重获自由的江闻面带苦笑显得颇为无奈,只好沉默不言地向着四周行礼。 我不说话总行了吧。 江闻没想到自己今天出的最大风头,居然会是成为红花会的对头,还被人当枪使挡回了红花会的求亲。陈近南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估计会立马跑来嘲笑自己一番。 不过众口铄金之下,名声是实打实地立了起来。一时间兴汉丐帮、嵩阳派、青旗帮、铁胆庄、南海武馆、福威镖局、金刚门不约而同地为江闻的侠义之举背书,江湖地位瞬间就提升了无数个档次,就连台上的骆元通都饶有兴趣地看向了江闻。 “江掌门,你在江湖上可有名号?”
江闻总觉得这老家伙笑得不怀好意,却也只能尴尬地回答道。 “晚辈资历尚浅,哪来的江湖名号。”
“老夫听各派的说法,又有亲眼所见,江掌门你临危宴然、横遭污蔑而口不徒语,遭人挟持、斧钺临睫而身不妄动,多有救人、施恩泽被却言不苟求,短短时日屡行义举故例不虚行,这样的仁人当世罕见。”
此时将江闻捧得越高,就越是做实了红花会的理亏,于是骆元通捋髯说道,“以老夫之见,江掌门动必有道、语必有理、求必有义、行必有正,你合得一个四必侠士之称。”
被骆元通这样的江湖前辈赠号,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事,瞬间就有人带头鼓掌了起来。 江闻也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可他总不能老老实实告诉对方,自己刚下是因为压根没把常氏兄弟这帮人放在眼里,才所幸化身咸鱼第一现场看戏吧。 这话能说吗?说不出口! 所以江闻决定继续保持微笑,爱咋咋地吧。 “骆老英雄,这个称呼我看有些不够响亮。”
范兴汉也乐呵呵地分析说道,“您这‘金刀无敌’就比我这‘铁丐’要好听,江掌门的掌法深厚,是不是该赠他一个四必神掌的称号?”
骆元通闻言还在点头微笑,周隆和几名章丘岗村的弟子却发表了不同的意见。 “我见过江掌门的剑法,那才是武夷一绝。”
“正是,我见到的剑法横行无忌,端地凌厉无比啊!”
“确实,独臂道人叫追魂夺命剑,我看江掌门的称号也合当以剑为主才是。”
众人的提议似乎依旧是为了压红花会一头。 骆元通博采众议,也不禁斟酌犹豫了起来。 “擅长用剑?可四必剑着实不好听啊……” 江闻与他对视的时候,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随后就看见骆元通思忖片刻得到了答案。 “这样吧,江掌门既然有君子之名,那就浅显易懂些,就叫‘君子剑’吧!”
江闻闻言大惊,再也保持不下去缄默了。 这个称呼可当真使不得! 又是金盆洗手大会、又是君子剑是闹哪样,接下来是不是该有绝世剑法出世,自己带着大徒弟就要反目成仇了?这家伙莫非不是金刀骆元通,而是金刀王元霸吧?! “前辈,我觉得这个称呼不妥,要不然还是再商议一下吧……” 江闻被众人裹挟阻挡着话音不闻,只好将手抬高表示异议,想要引起骆元通的注意。 可这个举动却被人群对面、武夷派自带的乐师们看见,凑巧看成是事先约定好的信号,连忙卖力地鼓吹奏乐了起来,瞬间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