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府门外的风雨依稀可见,如铅阴云密布在广州府沉重的天幕中,而远处飘摇不定的天际,不时起伏攒动着金龙银蛇、雷声阵阵,连日来不曾停歇的暴雨已然成灾,却丝毫染不到面前白袍公子儒雅的面庞。 随着人影落定,红花会此行一共来了七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恰好是这座府门容纳的极限,但终究是让人察觉到略微的挤促,就好像东道主此刻微妙的耐心。 “骆老英雄恕晚辈冒昧,但金盆洗手一事,还请再三思量。”
陈家洛颇有深意地看着台上,随后收拢折扇纳入袖中,干净利落地深施一礼,姿态光风霁月无可指摘。 所有人都知道他来这里是带有目的,就和如今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但没有几人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为名利而来——他们只是隐约感觉到,陈家洛和他们不一样。 江湖之中争名夺利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周隆大张旗鼓地喧赫镖局名声,比如青旗帮一马当先的标新立异,又比如江闻自带乐队的弦歌不辍,这都是规则允许范围内的张扬。 但陈家洛踏雨而来的举动、公然求亲的言辞,都属于在江湖屡见不鲜的张扬跋扈之上,披上了一层委婉含蓄的外衣,举手投足都带着文人特有的欲扬先抑,就仿佛是名门公子故意放低姿态的粗鲁,让这些武林人士感觉颇为受用。 也是因为这样,场中武林人士皆侧目而视,对于他这般突如其来的造访虽然诧异,却偏偏生不出应有的恶感。 没人想到他们会来,更没人想到会是他们。 他们毕竟还是来了。 红花会奉红花老祖为祖师,它作为武林中的一家源起向来颇为神秘,传说早年也只是豪侠于万亭成立的松散组织,义气相投的的成员不时有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举动,不温不火了十几年。 但几个月前,红花会却无由来地声名鹊起。 一夜间,通都大邑几乎连妇孺老幼都知道,有一批功夫卓绝、意气相投的武林人士在湖北红花亭大结义。他们不论年纪老少、门派高低,皆以兄弟相称,出则同车、入则同席,在各地惩治劣绅恶霸主持正义。 寻常百姓听到这些,无非是在茶余饭后有了些新鲜故事品味,但江湖中人却立马警觉了起来。 他们关注的地方在于,直到如今没人知道这些高手到底是谁,也没人知道这些高手为什么聚在一起,更没人知道红花会聚集了这么多的功夫好手,究竟是有什么目的,一切随意得就像是荷塘午后一场暴雨,乱珠入船般理所当然。 而在这些人中,仍要数新任总舵主的来历最为神秘。 前任总舵主于万亭归隐前传位给了陈家洛,没人知道他是凭什么本事能力压群雄,位次又为何能高于一干江湖成名高手之上,今日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张地前驱铺垫。 神秘凝重到了极致,就变成了一种荒唐的不真实,武林人士仿佛是在看着戏台上的出将入相,以至于无暇思索其中的异常。 “原来是近来声名鹊起的红花会总舵主,老夫倒是头回见到真人,果然如传闻中的一表人材。”
骆元通的话题忽然转移,一时间,众人几乎都忘记这是金盆洗手大会。而骆家弟子也干脆搬来一把太师椅,让须发皆白的骆元通好整以暇地坐下去。 “陈总舵主,你今日不让老夫金盆洗手到底是何用意?又跟我女儿有什么关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强行进行下去颇为不妥,故而骆元通也平心静气地说道。 “骆老英雄,晚辈惶恐至极,但今日上门自然是有理由的。此处人多口杂,不如我们详叙之后再做定夺,今日盛会也择机再开。”
陈家洛的态度依旧十分谦恭,骆元通的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 他计划中的金盆洗手大会被打断,全场的风头都被夺走,却也不显气恼,只是和嵩阳派、兴汉帮、青旗帮的掌门对视了一眼,就接着缓缓说道。 “好,这件事我且不怪你。但提亲一事,你们于总舵主与我也是旧交,想来应该和你们说起过老夫的规矩。就算于总舵主来不及交代,你们二位总该一清二楚吧——” 骆元通尾音拉长,声浪如虎啸般震动着耳膜,双目猛然睁开肃杀之气滚滚而来,视线越过白袍儒雅的陈家洛,竟然直直看向他身后当先紧随的一俗一道。 这两人看上很普通,又很特殊。 左翼道人形容削瘦、面容清癯,发鬓间散落出了些许花白,可漠然表情与一身素色道袍颇显凶相,即便单手捧着名为“翠玉牡丹”的幽谷奇兰,也更像是来问疾吊丧的。 随着寒风吹动,他另一侧的袖管毫无阻碍地舞动,竟是有半截袖子里空空如也。 而右侧之人作富贵员外打扮,年纪约可五十出头,脸上笑得喜气洋洋,手捧着沉甸甸的玉座金佛悠然自得,富态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习武的风霜痕迹,唯独他露在外面的人双手太过于颀长柔软,浑然不见一丝赘肉骨隆,此时虽然只安放在胸口,却丝毫不让人怀疑,这双手随时能出现在他想触到的地方。 “说说吧,追魂夺命剑无尘道长!千手如来赵员外!”
骆元通如数家珍地点出对方的名号,而被骤然点名的两人一胖一瘦、表情不一,姿态却都有如苍松翠柏,即便风雪压身也不曾动摇,反而是随着他们的名号被报出,在场的武林中人一阵纷乱,宛如被江风吹动的苇荡。 人的名树的影,夜路行走是先看到树影,江湖走动也是先有的名声。天下之大不可能人人都是相识,但即便直至方才还有许多人认不出他们是谁,却必然都听闻过他们的名声! 追魂夺命剑无尘道长,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牌顶尖高手。 他的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招招毙命,连环迷踪腿无影无形,虽然早年因为江湖纷争失了一臂,身具残疾,但武功早已超越形相,常人刺一剑的功夫,他扬手便可刺出四五剑,曾独身辗转天南地北罕逢敌手,由于性格孤僻,自前几年传闻于峨眉山归隐,消息踪迹已经十分微茫了。 千手如来赵半山,当年可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最负盛名的掌门大弟子。 他因家中豪富无心争夺掌门之位,便独自出走闯荡,在一身太极功夫臻至化境之后,又以自创的暗器绝学纵横江湖,每逢对敌犹如千臂齐发,故而被称之为“千臂如来”。中年之后的他为人豪爽,交友遍布天下,也早已不太涉足江湖了。 吊诡之处就在这里,面前这两人放在当今江湖上,都是足以开宗立派的狠角色,不论真实战绩、纸面实力都不可忽视。可谁能想到他们竟然会投入红花会,此时隐然成为陈家洛的左膀右臂! “好教骆老哥知晓,道长如今是红花会二当家,赵某忝居三当家。今天我们红花会上门提亲这是大喜的事情,怎么能说是坏了规矩呢?”
千手如来赵半山依旧乐呵呵地笑着,俨然与骆元通十分相熟,瞬间显得台上骆元通的发怒,只是老友之间故作姿态的玩笑。 “世人皆知你当初立下规矩,若有人想要你的衣钵传承,必须先打赢你才行。我们今天既然敢来,自然是物色到了能与老兄你一较高下的人物。”
骆元通冷哼一声,静静看着红花会,红花会也盯着骆元通,双方都不再说话,陷入了一种持续而微妙的沉默之中。 而在会场的一角,趁着没有人关注的工夫,人群中的江闻此时正准备缓缓后撤。可他往后还没退出几步,就和同样准备溜号的某人撞在了一块。 “这么巧啊袁姑娘。”
袁紫衣的脚被江闻踩了一下,龇牙咧嘴地回瞪了他一眼,随后才颇为忌惮地看着红花会一行,视线竟是一刻也不敢移走。 江闻略显尴尬地低声咳嗽,“你这是也碰见仇人了?”
“快让我躲躲……无尘道长和赵员外都是我师父的朋友,早年还曾经指点我过的武功。这要是被他们撞见我惹事生非,消息传到师父耳朵里可不成……” 袁紫衣平日里肆意妄为,偏偏对她师父五枚师太最为敬畏,还没见到人影就打算退避三舍了。袁紫衣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躲在了江闻的身后,想要借机隐匿身形。 “你师父作为一个出家人,又不是什么毒龙猛兽,怎么会让你怕成这样?”
江闻乐不可支地看着他,随后抓来了边上专心致志看热闹的凝蝶,“凝蝶啊,你怕不怕师父我呀?”
傅凝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江闻,然后做了个鬼脸就溜走了。 江闻:“……” 他本来想借机吹嘘一番武夷派的融洽风气,但此时隐隐感觉,自己看似赢了,实则输得彻底。 “江道长,江掌门,江大侠。”
袁紫衣一口气变换了三个称呼,“既然你顶天立地无所畏惧,就赶紧让小女子我出去,随后你再大展身手也无妨。”
袁紫衣转身想走,但江闻棋高一着,凭着一个闪身的移形换影,然而躲在了袁紫衣的背后。 “江掌门,你这是做什么?!”
袁紫衣又急又恼,连忙用衣袖挡住脸庞,毕竟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安静氛围里有些突兀,已经有少数武林人士看过来了。 江闻也压低声音说道:“袁姑娘休怪,你被认出来了只不过是遭点挂落,我要是在这里被认出来了,恐怕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啊。”
袁紫衣满心疑惑间,却见江闻指着红花会一行中的两人继续说道。 “看到那两个吊死鬼没有?我之前亲手把他们送去等待问斩,你说我该不该躲起来?”
红花会中侍立两人手捧着一对羊脂玉如意分立左右,一模一样的相貌极为诡异,同样的吊梢三角眼空洞无神,同样的面容削瘦直如吊死鬼,正是青城派的“黑白无常”常赫志、常伯志昆仲。 在福州城风波里,江闻曾经和他们合作过,但原本打算招纳贤才的手段太过激进,因意外功亏一篑,最后便宜了暗中行动的红花会。 他们先前被红花会从死牢中救出,显然已经加入了这个新成立且有活力的社会团伙,此时换做寻常人家的打扮一道来上门提亲。 江闻十分肯定,如若他们“凑巧”认出自己的身份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就会拉上红花会一起打来,到时候自己就不是大出风头,而是众矢之的了。 有些风头可以出,有些风头却出不得,不然你看反面典型福威镖局,此时还在蹲在墙角装蘑菇呢。 幸好直到现在,场上的注意力还是在别的地方。骆府大门被红花会群雄紧紧守住,江闻就只得和袁紫衣两人且退且走,慢慢转移到了品字形会场的斜对面一侧,尽量远离大门口。 “原来如此。赵员外,老夫今日想要金盆洗手,你们却要跟老夫动手,这就是你们红花会的处世之道吗?”
骆元通坐在太师椅上却是怒极反笑,指着陈家洛冷冷说道,“不知今日是打算凭你们总舵主天纵英才,还是靠你们几个当家其利断金?”
江闻是头次听说骆元通立下的这个规矩,居然是要胜过自己才能继承衣钵。 这个要求相当于是自断后路,春秋鼎盛时培养不了继承人,等在势力衰微时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只会招来骆家极速的衰败。 可江闻转念一想,忽地竦然一惊,发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此事的关键就在于,骆家偌大门庭只有独女一人。放在这个时代,后继无人的骆家不知已经是多少人案板上的鱼肉了,就等着骆元通把机会留给他们——这恐怕也是骆家招赘传言的源头之一。 在封建宗族文化中,如骆家这般境况已几乎是被判了死刑,即便钟鸣鼎食公侯之家也肉眼可见地不免沦于尘泥,更何况是在最擅长弱肉强食的武林,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妥协,早日从青年才俊、本门弟子中招来个栋梁之才的女婿,赌一把对方的良善之心何时变质,究竟能否善待骆霜儿。 而骆元通立下的这个规矩,显然就是在用一己之力与四方抗衡。此举如同昭告天下自己不需要招婿托孤,只要他身体康健便没有人能打败他,除非自己死了,否则谁也别想觊觎自家女儿。 江闻行走于明清江湖的这些年,从来不曾低估江湖中人的情操,但更不会去高估他们的底线,如果骆元通没有把矛头引到自己身上,江湖中人不知道会采取何等卑劣的手段,只为了把骆霜儿的身心和万贯家产一道儿骗去。 这个规矩压制住了骆家弟子们的野心,阻挡了四方势力的试探,宛如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才能把骆霜儿好好地保护在里面。 “这哪是阻止金盆洗手……这分明是卡bug啊……” 江闻缓缓叹息道,如果这场大会如了江湖中人的所愿,那可就只剩下赤裸裸的人性丑恶了。 对于陈家洛此人,骆元通表现得十分不以为然,江闻却对这个依旧温文尔雅的白袍公子有些好奇。 此时的陈家洛已经二十开外,英俊相貌早已增添几分忧愁,眉目中的沉凝气度跃然,虽然身处闹市却神游不拘,眼中的光芒含而不露,让人一见就觉得沉稳可靠,犹然带着几分秋官智珠在握的气度。 可越是这样,江闻就越是好奇。 说他是来踢馆的吧,他礼数周全恭敬有度,带着重礼上门侃侃而谈,更像是求人办事的主顾;说他是来求亲的吧,他眼中没有急色之意,对老英雄身边的骆霜儿视若无睹,更没有在老泰山面前倾力表现的意思。 江闻琢磨了半天,如果非要推测的话,怕不是是来推销国家反诈中心APP的吧?! 可能是江闻窥视动作太过明显,使得陈家洛察觉到了什么异样,这位人群之中的总舵主忽然转头,目若崩星地穿过人群,神乎其技地正对上了江闻探寻的目光! 电光火石之间,江闻忽然觉得神台灵照有光亮起,而陈家洛却身躯一震,早已融会贯通的拳经在心中油然升起,力贯任督两眼一黑,仿佛与人凭空交手了一招。 而等他再次看去时,已经不见了江闻的身影。 江湖中人会怀疑总舵主身份的含金量,江闻则是一点都不感到疑惑。 别人或许不清楚陈家洛这个总舵主的来历,但江闻可是一清二楚,这里面涉及的除了天地会权利的移交,更关系到陈近南进行的一场管理学实验。 自从武夷大山闽越王城的一战之后,陈近南眼见江湖中人伤亡惨重、未建寸功,痛定思痛下决心退隐江湖,把手中掌握的江湖力量彻底让度到侄儿陈家洛手中,也好扔掉天地会这个危险重重的壳子,新瓶装旧酒重新谋划布局。 陈近南作为总舵主或许有点扑街,但他身为谋士堪称是状元之才,至少他作为在郑成功身边辅佐政事、大兴文教的陈永华,已经称得上是青史有名。 他曾和江闻提起过,他发现从天地会到红花会的改革,牵扯到的不仅仅是权力的过渡,还是深层体制所面临的挑战。 江闻当时也侃侃而谈道,原本江湖上的门派、帮派制度都是基于师带徒的传统模式,在面对清廷官府的压迫下十分脆弱,往往被分兵击破。红花会所需要的新模式,应该是一种弱化门派出身、重视志趣理想,由上而下一条龙、多核心的制度。这样的职能上可以由多人统筹分配,化为一架中万军驰骋的马车,最高决策者只要负责把控全局,就能控制住方向不失。 而陈家洛在陈近南的眼中,就是这个最合适的领军人物。 一来,他是陈家子侄血浓于水,造反事业向来是上阵父子兵,完全不用担心他临阵脱逃;二来,陈近南很看好他的武学天赋和人格魅力,足以折服自己留下的班底。 聪明人说话向来是很轻松的,江闻只是与陈近南粗谈了一番,就见证了红花会的全新架构,这势必引领起江湖一场全新的变革,导致各地的势力、门派抱团协作,趁着三藩与清廷隐约对抗的趋势,不知道对于今后是好是坏。 当然了,红花会这样的制度并非是陈近南凭空出现的创举,就连江闻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至少他会来了解到的白莲教,便是采取着这样的模式才能从唐宋绵延至今。 再进一步来说,赵无极所率领的青阳教恐怕也脱离不了这样的模式,随着暗中的壮大发展,作为秘密教门甚至有了和清廷一较高低的资本。 江闻和袁紫衣还在挪动位置,终于找到了一处紧挨着金盆洗手台的死角,恰巧可以隔断来自红花会方向的视线。 就在此时,红花会一行里钻出来一个伶牙俐齿的年轻人,手捧着青花寿福花口瓶,主动地跨出了。他与骆元通恭请,说的话却是道出了全场人的疑惑。 “骆老英雄,我们总舵主诚心诚意而来,你这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莫非要等我们晾到衣服都干透吗?”
骆元通此时显然骑虎难下。 按照他的规矩,对方求娶骆霜儿就要与他比试输赢。可今天是金盆洗手大会,他刚才还一副信誓旦旦退出江湖的模样,接着转眼就和人打了起来,那今天就彻底不用洗手,直接把盆子收起来算了。 陈家洛也算是尊老爱幼,刚才已经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表示可以择日再开,今日先关门比武再说。 由于他刚才没有及时答应,如今借口明眼人都看得懂,遮遮掩掩反而是掩耳盗铃、自取其辱,哪怕骆元通再有把握赢过对方,今天的面子也算是落在地上了。 这就是江闻所说的卡bug。 可这么明显的行为还不如恶霸行径,怎么也不像是陈家洛应该干出来的事情。江闻此时只能猜测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提醒骆元通不要退出江湖? “那你说该怎么办?”
骆元通不置可否地说道,身旁的骆霜儿也眨巴着大眼睛,仿佛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起看了过来。 见江湖中人的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红花会的年轻人这才颇为得意地侃侃而谈道。 “此事易耳,只消骆老英雄加入红花会,今后自然都是帮中兄弟,令千金之事自然有诸位好汉照拂,谁敢动一点歪心思,便是三刀六洞四海追杀!”
图穷匕见的一刻终于到来,江闻恍然大悟红花会的此行的用意所在——别人还只觊觎女儿与家产,而这群王八蛋是连老头都不放过啊! 先前红花会出现在福州,显然就是在为招财买马物色人选,此时短短半个月从陈近南安排的班底开始,又扩建了常氏兄弟等三四个当家,此时把主意打到了独木难支的骆家头上。 骆元通不怒反笑,饶有趣味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缓缓开口说道。 “这位后生,你在江湖上如今可有名号?”
红花会的年轻人长相不算出众,身板也不算十分雄壮,然而一双眸子说话时烁烁放光,显得异于常人。 他见骆元通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以为对方被自己一番说辞所打动,说不得心里就生出几分爱才之心,连忙挺直了腰杆说道。 “骆老英雄金安,晚辈乃红花会七当家,绍兴徐天宏,江湖人称‘武诸葛’便是。”
徐天宏出身贫家,身世可怜,负着与清廷的血海深仇,又有一手单刀铁拐的独门功夫,可以双手互换、左右齐出,故而被陈家洛慧眼看中,时常担任智囊。 “你们先前以提亲为托辞,老夫却没想到说阁下的口中,竟会说出这样丢人现世的话。”
可徐天宏的话音未落,台上的骆元通就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名副其实的‘武诸葛’,那就是文也不成武而不成咯?”
此话一出,骆府之中的武林人士也都哄堂大笑了起来,徐天宏愣在原地保持着挺胸的姿势,一时间竟无法从变故中反应过来,显得更加滑稽骆。 江闻躲在台下也忍不住拍着大腿给他竖起了大拇指。这话也太损了,江湖人士自古喜欢凑热闹传八卦,今日典故一旦传出去,是要让这倒霉孩子砍号重练吗? 一边发笑的江闻,隐隐发觉这位骆老英雄看似豪迈,实则心眼也不是很大嘛,否则怎么能如此信手拈来地挤兑晚辈?世界上哪有一时的灵光乍现,那可都是平日里勤练不辍的积累啊! 难不成这事真被袁紫衣猜中,骆元通真是看不起自己和袁紫衣没有名气? “骆……骆老英雄,你怎么能如此取笑于我!”
徐天宏被气得浑身颤抖,涨红了脸辩驳道,“就算晚辈才疏学浅不见真章,可您真就打算硬挺着,直让千金找不到夫婿、孤独终老吗?”
但他这句话说出来突然惹恼了另外一帮人,之间几名劲装利落打扮的女子挺身而出,站上前顿时聒噪起来。 “找夫婿能算什么大事,自己绑一个回来不就行了!?莫非我们女子就得巴望着男人的脸色和聘书不成!”
几名红衣女子带着些许巴蜀口音,姿态强悍无比,鸣不平的话瞬间压过徐天宏的辩解言辞,又将他堵了个哑口无言,江湖中人的笑声也更加快活了。 见到手下吃瘪,陈家洛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态,伸手将徐天宏扯到了身后,这才缓缓走上前对骆元通说道。 “骆老英雄,请您不要误会。红花会本次邀请入会是真,上门求亲也是真。七弟虽然心直口快,说的却也都是肺腑之言。”
关键时候还得看陈家洛,寥寥几句话出口,就靠着诚挚温润的态度,将原本显然跑偏的氛围拉回了原地,让人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红花会此行目的身上,笑声也渐渐停息了下来。 骆元通收敛笑意,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双臂背在身后负手而立——面对着这个荣辱不惊、喜怒不形的红花会新任总舵主,他终于表现出了尊重。 “红花会虽好,终究不是老夫应该呆的地方,况且我这女儿蒲柳之姿,恐怕也配不上陈总舵主你。”
骆元通身上的情绪也逐渐收敛,就如火炼真金般喜尽杂质,只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真如,淡淡的威势充斥全场,正与温润如玉的陈家洛遥遥对视,又变成了那名叱咤江湖数十年的武林名宿。 江闻看着这一幕不禁哑然失笑,面子丢了又怎么样,江湖上拳头大就是理,显然骆元通心里早就有了破解的办法。 那就是以势压理。 “今日金盆洗手之意已决。为免在广州府霪雨失途,陈总舵主还是带人速速离去吧!”
双方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骆元通更是毫不含糊地下了逐客令,但万众瞩目的陈家洛却忽然露出了疑惑之色。 “骆老英雄,晚辈自知驽钝疏劣并非良偶,更知并非贵千金之配,但我今日并非为自己而来,您是不是误会了?”
陈家洛的表情依旧温润,嘴里的话却开始让人听不懂了,“我这次是为了红花会四当家提亲而来,您何必挖苦晚辈呢?”
台上的骆元通忽地皱眉。 “什么?你不是为自己提亲?”
陈家洛此时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忙解释道。 “晚辈从未说过是为自己而来呀!”
他双手捧起镶满宝石的名剑,转身让出背后唯一一名手上没捧礼物、胸前还佩戴着大红丝绒花的汉子,肃容说道。 “这位是红花会四当家文泰来,江湖中响当当的一条好汉,在三江五湖名声显赫无双,可惜年至婚配之年却孤身一人,还请骆老英雄斟酌!”
话音未落,骆元通的表情已经黑的跟锅底一样,而四周的武林人士也出现了压制不住的痛苦抽泣——仔细听去,显然是有人忍笑忍的很辛苦。 江闻左手狠抓着栏杆不放,嘴唇都快要出血来,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笑出声来。 什么叫世界线收束?什么叫报应不爽?骆元通刚刚将了人家一军,现在对方的报复就来的出乎意料。 江闻倒不是说陈家洛介绍的四当家文泰来有哪里不好,只是他长得五大三粗,方面阔口,看上去年纪三十都不止,眼瞅直奔着四十开外去了,和台上那名娇憨天真的十余岁少女一对比,简直就是父女关系。 算上须发花白的骆元通,堪堪还能凑个祖孙三代。 江闻发现陈家洛可能是有天然呆,他丝毫没察觉自己做的哪里不妥,可骆元通的眼睛都快瞪出血来了。 骆元通紧盯着文泰来许久,接着突然转头看向了一旁无辜的范兴汉,把兴汉丐帮的邋遢帮主吓了一跳——此时也只有站在台上的骆元通,能同时看见两人。 只见他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跳跃了许多次,终于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 “范帮主……这人和你可是亲戚?为何生的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