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庄王妃让我告诉母亲一声,钟妈和宁妈不用领回去了。”虽然已经隔了很久,傅毖泉的语气不像当时那么惊慌,但仍心有余悸。
傅毖泉眼下的语气和神色,阮陶能想象李妈当时不在,周围又都是庄王妃的人,对面就是被架着的钟妈和宁妈,傅毖泉那时有多紧张和害怕,还要故作沉稳,也被庄王妃一眼看透的模样。
她是想借钟妈和宁妈试探庄王妃。
她知晓庄王妃会借女眷去饮茶的间隙,来凌波阁这处同傅毖泉偶遇。只要庄王妃去,那傅毖泉的身份便几乎可以确定。
只是,她没有料到后面的事……
她没有料到,庄王妃会疯批到这种程度,仅仅因为钟妈和宁妈对傅毖泉口头上的刁难,就拿这两人开刀。
这不像庄王妃会做的事……
早前任凭傅毖泉怎么被京中贵女嘲笑,她只要在能见的时候在京中见她一次;赏梅宴,庄王妃见完了所有南平侯府的孩子,却没有单独去见阴差阳错没在跟前出现的傅毖泉,而是在这次邀约中,借着同团子,芣苢说话的时候,好似平常一般,同傅毖泉简单说话。
这才是庄王妃会做的事。
但当着傅毖泉的面掌掴钟妈和宁妈,人是被拖出去的……
阮陶微微皱眉。
——庄王妃让我告诉母亲一声,钟妈和宁妈不用领回去了。
除非是,庄王妃也在试探她……
这个念头让阮陶后背不寒而栗。
——是被杖毙了,就在庄王妃跟前,庄王妃看着杖毙的。
庄王妃不喜欢旁人触她逆鳞。
而今日,钟妈和宁妈刚好触到了庄王妃的逆鳞。
傅毖泉就是庄王妃的逆鳞。
所以,庄王妃容不下这两人……
但庄王妃不会让傅毖泉出面容不下这两个人。
除了借傅毖泉之口来试探她这一条,更重要的是,庄王妃要亲自做给傅毖泉看,让她知晓如何御下……
当初,庄王妃找回自己女儿的时候,也只当做名义上的侍女,陪伴在自己左右,并且几乎不让她在公众眼中露面,所以只有极少人见过庄王妃的侍女——那个时候,庄王妃更多的是掩饰,隐忍和偷藏。
这种掩饰,隐忍和偷藏,一直延续到将傅毖泉寄养在南平侯府时。
也譬如在今次之前,庄王妃都没有在旁人跟前有过任何显露,即便是想让傅毖泉上前,也都是与芣苢,团子没有任何区别。
所有的变化,都是在见到傅毖泉与宁妈、钟妈对峙之后……
阮陶眸间越渐惊愕。
因为庄王妃,第一次从傅毖泉身上看到了自己期望中的女儿/外孙女应有的“模样”。
早前只喜欢大红大紫,花花绿绿,所有心思都花在穿衣打扮上的侯府养女,她只会寄养在南平侯府内,想的时候见一见,但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一个有野心,头脑清醒,能做她影子的外孙女。
所以,在今日看到傅毖泉怼钟妈与宁妈的时候,庄王妃并不是不悦。
相反,庄王妃的心情极度愉悦,愉悦到让人搬了太师椅,亲自教给傅毖泉看。
因为这个时候的傅毖泉,才是庄王妃想要的模样。
她想要的女儿/外孙女,不是跟人私奔,逃离她身边的恋爱脑;而是,能站在她身边,成为她影子也好,或是继承她或庄王府衣钵的贵女。
所以,庄王妃不是在试探她。
赏梅宴那日,就已经试探过了。
——今日来赏梅宴……原本心中还忐忑,幸亏有御史夫人提点,收益良多……斗胆请御史夫人点拨一次,日后便也会了。
如果那日御史夫人真触了庄王妃的眉头,庄王妃收拾钟妈和宁妈的手段,在御史夫人这处也不会手软。
但御史夫人只是受了波及,被禁足在府中,常思过。
那只说明一件事——背后让御史夫人试探自己的,不是旁人,正是庄王妃。
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傅伯筠身死,南平侯府入了京中,庄王妃要知晓,她能不能护得住傅毖泉。
但赏梅宴那日,她交了一份让庄王妃满意的答卷。
所以庄王妃同南平侯的孩子都亲厚,日后再同傅毖泉亲厚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个时候的庄王妃印象中,傅毖泉还是早前的傅毖泉,直到今日……
是庄王妃的心态变了。
藏在庄王妃心里的念头死灰复燃了,无论这个念头是什么,都足够让人心惊胆颤……
“母亲。”
傅毖泉已经尽量克制了,但眼下手还是隐隐有些颤抖。
“披上披风,我们去苑中走走。”阮陶打断。
傅毖泉也才从刚刚心境中回神,然后取了披风,两人并肩走在府中的雪地上。
原本,原主的年纪就比傅毖泉大不了多少。
只是如今换成了阮陶……
“我没想过,京中会是这样。”傅毖泉轻声,“也许,别处也未必没有,只是府中一直是祖母和母亲在,没有那么些,犀利的手段,而且……我看庄王妃温和,却不想最后反差这么大。”
脚下踩着雪地,“吱吱”作响,两人的心底却都不如脚底踩下的雪踏实。
“我有时在想,真成为世家主母又如何,每日面对的都是这些,就像庄王妃说的,轻了会记恨,重了才会长记性,这样的主母,为什么人人趋之若鹜?”
“因为她们没有更好的选择。”阮陶轻声。
傅毖泉看她。
阮陶声音虽低,却掷地有声,“人的时间用在哪里,能见到的东西就在哪里,后宅这些手段,哪一条不是时间磨砺出来的?”
傅毖泉想起了不多不少那刚刚好的三十巴掌……
“你的选择,你投入的时间会让你成为这些时间沉淀之后的模样。周围的环境从来没有变过,有诱.惑,有威胁,有打压,也有怂恿,但你可以有坚持,有目标,有清醒的头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避开什么,可以委婉,虚与委蛇,可以摸着石头过河,可以不鸡蛋碰石头……”阮陶驻足,雪地里,犹如一抹最不起眼,却又最惹人注目的颜色,“你有比旁人更多的资本——时间。”
傅毖泉似懂非懂。
“年前还有一段时日,过往母亲在家中主持中馈,许多地方疏漏,庄王妃有一条是说的没错,恩威并施,赏罚分明,立规矩,任何时候都实用。立好了规矩,有章可循,有法可依,侯府就不需要那三十巴掌。”
傅毖泉恍然大悟,激动道,“我明白了母亲。”
这样既照庄王妃提点的做了,又没有忤逆庄王妃的意思,还没有违背自己的内心!
母亲这处总有让人惊喜的东西!
傅毖泉欣喜,“那我去了母亲!”
“傅毖。”阮陶唤住。
“怎么了?”这次,傅毖泉是全然没有任何芥蒂在,她全然是同老母亲站在一处的。
“每个人的性子与城府都不同,有的人,是看起来越温和,手段越狠厉,不要鸡蛋碰石头……”
今日内提醒两遍了,傅毖泉知晓什么意思,“我明白的母亲,立规矩和三十个巴掌,我知晓怎么做。”
阮陶颔首。
“那我去了,母亲~”傅毖泉拎起裙摆,雪天里,快步留下一连串脚印。
阮陶没有折回屋中。
方才听傅毖泉说完凌波阁中的详细始末,再加上早前许晋安和曾梅云口中的话,庄王妃身上有太多东西值得反复揣摩……
傅毖泉寄养在南平侯府,庄王妃前后态度的转变,除了看到傅毖泉身上有她希望看到的影子,一定还有重要的一条,庄王妃自己位置和情绪的转变。
狸猫换太子这种事不仅会发生在宫中,也会发生在所有高门邸户的明争暗斗里。
庄王妃用自己的女儿换了一个“儿子”。
而后聪慧的“儿子”夭折……
但庄王妃却凭借支持天子登基,坐稳了自己在京中的位置,堪比太后。
但毕竟,不是太后……
只是,“儿子”夭折,辛苦算计的一切到头来付之东流,又亏欠女儿的这种心情拉扯中,还能清楚得参与到皇位的更迭斗争中,庄王妃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人。
但是,天子就简单吗?
阮陶一点点踩在雪地里,有时候踩成一个花瓣形状,有时候踩成一个狗爪子形状,但脑海里的思绪没有停下来过……
用曾二的话说,天子早前与庄王府的关系不算好,反倒是庄王妃的儿子夭折后。
不难理解。
庄王府没有了继承人,但庄王府的影响力还在,对天子来说,没有了继承人的庄王府不是威胁,是助力!
对庄王妃来说,“儿子”没有了,庄王府的影响会不断下滑,但如果绑定天子,各取所需,对两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是双赢!
所以,庄王妃与天子有完美绑定在一起的利益基础,除了不奉庄王妃为太后,天子旁的都可以给。八壹中文網
这是利益交易。
人有利用价值,旁人才会同你做利益交换。
这是基本的商业逻辑。
但她总觉这其中少了点什么,就是少了点意思……
贺妈不在身边,就没有人会提醒她不要一直踩雪;她同傅毖泉单独来了苑中,让旁人不要跟来,贺妈不在,就不会有人一定要跟来,唠唠叨叨让她赶紧回去。
这一瞬间,阮陶是有些怔忪的。
有些东西是慢慢习惯的。
习惯之后,再要抽离,便会很难。
就像贺妈与她一样……
但她知晓,眼下更需要贺妈的,是芣苢。
入京之前,她就想过京中不是平静之地,如今仅御史夫人和庄王妃这处就证实了她早前的猜想;而傅伯筠的死,南平侯府就是旁人眼中的“香饽饽”,谁都想来分一杯羹,手段不会比庄王妃对付钟妈宁妈弱。
所以,或许,傅芣苢这处开启的并不是地狱级副本,而是,在原书中的剧情提前……
这个念头让阮陶停下脚步,一直停留在雪地中没有动弹过。
原书中,傅伯筠没有战死,但原主同家中闹得不可开交,无论是老夫人还是府中几个孩子,再加上还有朱氏这些人从旁怂恿,最后傅伯筠同原主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最后含恨而终。
含恨而终,这个字眼过往她看,并没有什么感觉。
但眼下,无论是傅伯筠还是原主身边的人,对她来说,都已经不再是纸片人。
所以,她很清楚,傅伯筠不会逼死原主,而原主身边有贺妈这样的人,原主要被逼死也很难。这一点,朱氏做不到,老夫人也没这个胆,能这么利索,干净,不留一点余地的人,现在出现了一个……
不知为什么,阮陶心底越渐笃定。
庄王妃光是见钟妈和宁妈敢同傅毖泉对峙,就这下了这么重的手。
而原书中,傅毖泉的性子同原主是一定对付不到一处去的,原主甚至会同傅毖泉正面开撕。
傅伯筠同原主的婚事,原本就是傅伯筠同阮涎沫之间的相互背书,而随着原主的死,这种背书破裂。
阮涎沫是天子近臣,这层背书的破裂,导致了天子同傅伯筠之间的矛盾加剧,并且少了阮涎沫这层调和,越发激烈。也就是说,原主的死给了傅伯筠重创!
如果没有后来的容连渠,天子同傅伯筠鱼死网破,那无疑于天子也断了后来的一条臂膀。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而主导这一条的如果是庄王妃……
阮陶深吸一口气。
如果庄王妃的女儿,因为不争气,让她失望,她将自己的女儿杖毙了;那要清理掉拦在自己外孙女眼前的拦路虎,再容易不过。
但庄王妃应当清楚,她与天子是同盟,她做这件事对天子并没有好处,甚至会让边关不稳,但还是做了……
那会不会,阮陶心中愕然。
如果庄王妃从一开始,就是借天子之手铲除其他皇子,送天子上位;而天子又是女子,再将天子拖下马……
阮陶脸色微变。
如果同是女子,天子都坐了皇位,那……
阮陶头皮越渐发麻。
所有人,都觉得庄王妃是好人。
所有人,都依赖庄王妃。
所有人,都敬重庄王妃,出了任何事端,庄王妃都可以出来主持大局。
如果天子是女子都可以,那……阮陶脑海中嗡嗡响着,甚至幻听了布谷鸟的叫声。
阮陶脸色苍白。
但知晓庄王妃和傅毖泉秘密的人,只有老侯爷和傅伯筠。
然后傅伯筠死在边关了……
阮陶心中如同一团乱麻一般搅在一起,剧情发生的剧变,很可能让之后的剧情一点点提前了。
天子能与傅伯筠和解,除了容连渠在一旁斡旋,还以为他们对付了共同的敌人,产生了君臣之间的信赖。
但是现在,傅伯筠死了,容连渠还在边关……
庄王妃隐忍这么久,任何事情都不留把柄,这次能这么光明正大的教导傅毖泉,背后是十拿九稳,才会忍不住欣喜,在傅毖泉这里露出端倪。
也就是说,在原来的剧情中,原本应当在后段才会出现的庄王妃同天子之间的对决,随着剧情的剧变,提前到了现在,眼下,马上就是的年关。
没有傅伯筠了,也没有容连渠,甚至,曲少白都出使了,许晋安离京了,京中只有一个曾梅云……
阮陶攥紧掌心,四面楚歌,毫无头绪中,布谷鸟的声音再次响起,阮陶缓缓转眸,看向屋顶处。
夜色昏暗,繁星黯淡。
屋檐下的灯光缓缓照出了那张清秀里带了几分俊逸的脸……
阮陶眼底微暖。
屋顶处,容连渠单膝半跪着,环臂里插着剑,低声道,“夫人,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