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听得到我讲话不?”
阮陶眼睛是睁开的,也能听到声音,但整个声音就像一个快没点的音响,播着一段扭曲的波形文件。
她大致能听清,夫人,我,讲话,这几个字词……
无限重复着。
“夫人这个是几?”
颇为熟悉的巴蜀口音,让脑子里还有些嗡嗡作响的阮陶慢慢缓和过来。但对方,像是指尖一样的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又让阮陶脑海里的浑浑噩噩有些加剧。
有时候声音被拉长,有时候像被吞噬了,阮陶不得不重新阖眸。
“诶诶诶诶诶,夫人夫人!”
“夫人!”
“夫人!”
……
各种重叠和繁杂的声音仿佛在她慢慢闭眼后,渐渐远去。
就像一个人缓缓沉入水中,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水面之外,耳边只有水流的静谧,还有咕咕向上的气泡声一般。
很安静,很舒服,也什么都不用去想,仿佛和柔软的水波融为一体,一轮又一轮得涤荡和清洗着脑海中的嗡嗡声,和先前那些繁琐恼人的嘈杂声……
终于,随着她渐渐沉入水心中央,那些繁琐的嘈杂声也渐行渐远,只剩安宁和通透。
而安宁、通透的这端,耳边也渐渐充盈着水声之外的声音……
——前期投入这么多资源,多少人耗了多少时间、精力,心血在上面!现在不是对方开什么条件都要答应,而是对方肯不肯再追加条件给你!
——不管对方怎么拿到的底线,但从对方拿到底线的这一刻开始,底线就不存在了!
——这个项目,对方是阮陶在操刀!你当她是吃素的?你项目刚开始,她就把你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的!青安知识城计划,你去打听打听,她是怎么吃下那个项目的!
——现在就去找,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阮陶没留死手,就算定了要从你口袋里再掏些东西出来!这个项目她势在必得,你连她什么底细都没摸清楚!如果这个项目搞砸,年底的qbr你交得上来?到时候看是你还是我,还是一起扫地出门!
——什么叫阮总在休息不见人?!阮总应该很清楚我们的来意和诚意!这个项目rk精诚单干不可能有盈利,双方合作才有双赢。阮总的态度我们很清楚了,要怎么谈我们听阮总的意思!
——这个项目丢了,阮陶她还想留在rk精诚吗?圈子就这么大,从rk精诚离开,她还想在这个圈子里混吗?
——告诉阮陶!做人留一线!!
……
这些清晰入耳,甚至有些刺耳的声音,同早前那些忽长忽短,忽上忽下的波形文件不同。
也很快,让阮陶从脑海中的浑浑噩噩中一点点清醒。
kr精诚。
收购项目。
竞争对手……
这些渐渐抛在脑后的字眼,如同蜂拥一般,朝着头脑深处涌了过来,一点点在缕清。
收购案的关键时候,连熬了几个通宵,发现自己猝死了。睁眼醒来,发现自己穿书了,成为了书中恶毒的反派继母……
她懒洋洋得挑起二郎腿,贺妈在一旁给她剥橘子,她慢悠悠翻着傅家账本。
世袭南平侯爵位,封地是富庶的南平十三城。
夫君目前的状态是战死,婆婆心力交瘁,家中除了她主持大局(说了算),就只剩一堆年幼的崽崽了……
怎么看都是一手做大做强的好牌啊,怎么就被打得稀巴烂了?
要维持恶毒继母人设,不然会头痛?
不就是要维持恶毒人设吗?
难道还有不怕鸡娃的崽崽!
迷迷糊糊中,脑海里的场景一转。
模样和神色都很吓人的胡先生,将其中一个孩子吓得尿了裤子;有想要拥抱她,然后害得她被闪电电晕的小包子一个;有个模样俊美的小男孩,年纪稍大些懂事,但又有别扭劲儿在,而且很骄傲;还有一只土拨鼠,淘气得没边,睡觉的时候会贴她身上,还会满苑子跑;最后,是一个进入青春叛逆期的女孩子,目中无人的背后,藏着自卑……
就这样,似虚拟和现实的景象交织在一处。
有时候融合于一体,光怪陆离得出现着;有时候截然分开,成为两种不同的场景,泾渭分明。
——这个项目丢了,阮陶她还想留在rk精诚吗?圈子就这么大,从rk精诚离开,她还想在这个圈子里混吗?
——……母亲。
阮陶越渐头疼着,就像两股无形得麻绳捆着她往左右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牵引着。从一开始,更清晰的kr精诚,收购案,项目终止,直至后来脑海中那道道呼唤声。
“……母亲”
“母亲。”
“哼!母亲!”
“母亲?!”
“母亲母亲!”
……
随着这一声声慢慢已经可以开始具象的声音,早前的kr精诚,收购案等等仿佛渐渐淡了去,留下的只是越来越模糊的印象,在鸡飞狗跳中变成如沙漏一样的东西;而伴随着另一场开始,是耳畔侯府的哭丧声。
——一把火烧了侯府和府库,才是最安全的。
——母亲,我们入京。
——傅伯筠安排好了所有人,唯独没有安排好他自己。
蜂拥而来的记忆如鱼贯般涌入脑海中,惹得头疼再次开始,阮陶潜意识里想抗拒,也一直在抗拒,直至一声温柔又充满担忧的“阿陶……”出现在耳边,仿佛这一瞬,周遭都安静了。
——阿陶?
阿陶?
娘……
阮陶心底柔软处仿佛慢慢融化着。
入京时,在城门口看到阮母时的场景;同阮母相拥时的场景;还有童年时的记忆一帧一帧融合在一处,再无缝隙。
阮陶迷迷糊糊呢喃着,“娘。”
“娘……”
床榻附近,傅长歌忽然站起来,“母亲说话了!”
阮陶一直未醒,几个孩子都很担心,但卢老太医和林大夫都说屋中需要清静,也需要透气,不能留那么多人在屋中。
阮侍郎今日去了早朝,侍郎夫人在屋中陪着。
还有平日里不怎么管事的祖母,眼下也寸步不离得留在屋中,正好同侍郎夫人说话解闷。
起初时候祖母还很拘谨,但慢慢听侍郎夫人说起母亲小时候的事,两人的话匣子就似打开了一般,在说话,却又很默契安静,没有叨扰到母亲休息。
还有昨晚去而复返的卢老太医。
听说,卢老太医还是不放心母亲这处,所以昨日回府换了身衣裳后,又拎着药箱来了府中。
就这样,屋中已经足够多人了。
方妈昨日是不让他们到屋中,怕影响卢老太医和林大夫诊断,今日让他们轮流来屋中陪母亲一会儿。
之前四四和团子赖着不肯走,眼下正好轮到他。没想到,祖母和侍郎夫人在说话,就他守在母亲身旁的时候,却听到母亲出声了……
母亲昏迷这么久,忽然开口了!
开始,他还以为听错。
因为性子沉稳,所以没有当即吭声;而是先唤了一声母亲,直到确认母亲又开口了,他心底一激动,想都没想就喊了出来!
却没想到他喊的这一声,让周围顿时炸开。
“夫人!”
“夫人醒了?”
“儿媳!”
“阿陶……”
就连一直在苑中玩,没有走远的四四和长允也闻声从窗户缝里露出两个脑袋来。
不,是三个!
因为,团子还坐在傅四四肩膀上!
就这样,三个脑袋也对着屋里一直大声喊着:“母亲!”
“母亲!!”
“母亲!!!”
生怕谁的声音不够大,被对方掩盖了去!
又都想自己的声音被母亲听到!
索性都更大声了些!
整个窗户这处都是崽崽们的声音。
几位管事妈妈拦都拦不住!
卢老太医闻声赶紧制止,“诸位稍安勿躁,诸位的心情老夫人理解,但侯夫人眼下应当还未醒,只是昏昏沉沉发出的声音,这更需要休息,且稍微散开些,安静些,容老夫与林大夫先看看再同诸位说起。”
卢老太医的话还是很有威力的!
几位崽崽顿时不叫了!
太医老爷爷是要比林大夫凶多了!
但是太医老爷爷这么说的话,是一定要听的,不然会耽误母亲的病情!
昨日姐姐就这么叮嘱过他们,他们都点头说知晓了,姐姐才放心的!
初到京中,母亲就病了,家中的事忽然变成了姐姐一个人在照看,所以姐姐都不能在这里守着母亲;但姐姐叮嘱的话,他们都记得!
崽崽们不吭声了,但崽崽们还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在窗外看着。
窗户平日里都是打开的,怕不透气。但又怕风吹着主人,所以都会置一道六扇或八扇的屏风。
所以,六扇屏风挡在前面,其实崽崽们什么都看不到,刚才也是听到二哥的声音,然后激动得咿呀一顿乱叫!
眼下被太医说了,几个崽崽不敢开口了,但又舍不得从窗户旁离开。
刘妈叹道,“四公子,五公子,六小姐,这也什么都看不着,还是别趴在这处了。”
其实朱妈,余妈也是这么个意思。
既然看不到,方才卢老太医也说话了,安静等消息就好。
夫人跟前有人伺候,不添乱反而更好。
但傅四四执拗,头一转,嘴一嘟,“哼,反正我不走!”
土拨鼠叉腰,“那我也不走!”
“哼!”
“哈!”
“哼!”
“哼哼!”
刘妈和朱妈看得头都大了!
另一处,还没等余妈开口,团子先眼巴巴看着她……
余妈想开口的,又忽然于心不忍。
谁能……
余妈的话只好咽了回去,谁让四公子和五公子是公子,但六小姐是姑娘家呢?
余妈心中轻叹,然后朝着团子微微颔首,没说旁的。
团子当即启颜!
团子这一笑开,傅四四和土拨鼠更为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不满,一个嘴嘟得更高,一个腰也叉得更高!
就连眉毛里都透着不满!
祖宗们这次是真委屈了!
尤其是四四!
委屈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然后赌气道,“很生气!真的很生气!眉毛里都在生气!”
土拨鼠也跟上,“好生气!特别生意!头发丝里都在生气!”
刘妈和朱妈好气又好笑,六小姐多听话,和祖宗俩能一样吗?!
人六小姐余妈点一声就知晓轻重了,这祖宗俩一个倔,搬都搬不动,另一个喜欢撒秧子跑,追都追不上!
和六小姐能一样吗!
但是傅四四是真的伤心了,从眉毛伤心到牙齿上了——呲牙!
这处牙齿都还没长齐呢!
刘妈忽然心软。
余妈也轻声道,“到底夫人病了,几位公子小姐都担心……”
土拨鼠凑近,认真道,“真的真的,担心着呢!”
朱妈按头。
土拨鼠这次也没躲。
土拨鼠学聪明了!
这种时候要学妹妹!
果真,在土拨鼠可怜兮兮注视下,朱妈也心软了,“退远些,别趴窗户这处,受凉了。”
土拨鼠听话!
土拨鼠点头!
土拨鼠向后!
朱妈顿觉同五公子相处的这些年里,还从未这么顺畅过!
祖宗也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朱妈轻咳两声,没说旁的了。
傅四四也登着一双眼睛看向刘妈,委屈都要从眼睛里漫出来了!
刘妈叹息,“行行行,只是勿吵了夫人休息!”
“好!!!”傅四四顿时激动得不行!
所有眼睛都齐刷刷看向他。
傅四四赶紧捂嘴。
但这么一捂嘴,没有手扶肩头上的团子了,团子顿时往后仰,幸亏余妈几人眼疾手快,虚惊一场!
但几个孩子都高兴得不行。
不出声也行,看不见也行,但是这里离母亲最近呀!母亲醒了,他们就可以第一时间冲进去看母亲了!
……
阮陶也确实醒了。
迷迷糊糊中,耳边仿佛数不清的声音,眼前也仿佛有数不清的人影在晃动着。
周围人说的话都很快,她有些跟不上,似一团乱麻一般。
“夫人?”
“夫人,这是几?”
“夫人,能听到我说话不?”
“夫人好像听不到,去请侍郎夫人来。”
……
周围的嘈杂声音里,阮陶一点点抛在脑后,取代的,是迟疑看向眼前。
身上有躺了许久之后的疲乏感,也有浑浑噩噩,还有有些纷乱的思绪。
但是,眼前……
阮陶微微皱眉。
然后缓缓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狠狠掐了掐!
清晰的痛感传来,不是在做梦!
但这种感觉,像是,重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