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程老将军等人提前回到府中。
程家次子与汪家多有往来，照理刑部和大理寺那边要重点问话，但查出程家唯一的孙女刚出生就被反贼杀害，如此，程二爷与反贼顶多是酒肉之交，不可能有实质勾连，皇上不忍再在程家伤口上撒盐，遂提前放离。
二房那边卢氏亦听到了消息，她没有哭，沉默不语地靠坐在矮榻上，看着窗外天光。
岁月匆匆，她十七岁接下父亲的虎符，披甲前往北境，二十岁受伤回京，嫁做人妇，算算如今她已是不惑之年，追忆过往，仿若隔世。
这一生，她一直在送别亲人，父亲、兄长、大嫂，现在，又多一个女儿。
逝去亲人，皆是尸骨难寻……
大约是一个姿势坐得太久，受伤的腰处酸胀难忍，卢氏撑着扶手，想站，站不起来，咬着牙与自己较劲，忽觉头晕眼花，气血上涌，喉咙一阵腥甜……
……
“哎，那些贼人太残忍了，刚出生的婴孩，竟能下得去手！”程三说一句话叹三声气。
得知小堂妹没了后，将军府一整个乌云笼罩，气氛非常沉闷，程三亦是一腔愤怒，又不能冲去刑部大牢杀贼人，愤怒无处发泄，他真真快憋闷死了。
“昨天从宫里出来，祖父的背都驼了……”程三叹气道，祖父原本是多么的神武啊。
“这件事对祖父打击很大，还有二婶，都吐血了，现在躺在床上起不来，听二房的人说，二婶还不肯吃药，饭菜也只吃两口……”
出门前，程三去找过他的娘亲，本意是想请娘亲多陪一陪和开导二婶，可到了屋外，他却听见娘亲在向大丫鬟埋怨二婶。
娘亲骂二婶是病鬼，言二婶废人一个，与其用那么贵的药吊着，浪费府里的钱，不如咽气了事。
程三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好一会。
他也知道自己娘亲挺小家子气的，祖父虽未有明显偏向，但有事一般都与二婶商量，鲜少与他娘亲说话，原先他挺心疼娘亲，此刻才明白，祖父待他娘亲已是十分宽容。
“卢夫人不吃药也不吃东西，身体会扛不住的。”戚黎黎担忧道。
“祖父昨儿劝过，不过我祖父你也知道，打仗杀敌没问题，但说话很直，不适合劝人。”程三摸摸脑袋，除了担心二婶，他也有自己的苦恼，本计划让府里向黎黎提亲，现在惊悉小堂妹噩耗，除了他娘亲外，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不适合谈婚事了，等这阵子过去，大家从悲痛中走出来再提吧。
“要不我去劝劝卢夫人。”戚黎黎真的很担心，她性子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可这两日一想到程家，她心就一抽一抽的痛，从小到大，她第一次这样难受。
程三摇头道：“不用去了，我二婶她现在不肯见人，今天早上绯缨写信来，要见二婶，都被拒绝了。”
戚黎黎闹心地抓抓头，绯缨都被拒绝，那肯定更不见她。
三人正聊着，秋穗进来言戚嵘来了，要见黎黎，已在月洞门外等候。
“快让他进来。”
戚黎黎对这兄长印象不错，踏实、勤奋、明辨是非。
很快戚嵘被带到会客的小花厅。
看见戚嵘，几人皆愣了愣，以为自己看错人了。
印象里戚嵘虽算不上玉树临风，但也精神挺拔，可眼前人，形销骨立，面容憔悴不堪。
“嵘哥，你生病了？”戚黎黎惊讶问道。
戚嵘摇摇头，“我没有生病，黎黎，娘亲不知道我过来，我不敢让娘亲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戚黎黎招呼戚嵘过来坐下，“我也不敢让娘亲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娘亲身体不好，大家都是报喜不报忧。
戚嵘低头沉默半晌，艰难道：“黎黎，我知道这事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但我实在找不到人帮忙……从知道她被抓开始，我便生不如死，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我实在没有办法……”
戚黎黎听着一头雾水，“什么人被抓？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生不如死？”
戚嵘痛苦道：“汪惜芸……我与她，曾私定终身……”
戚黎黎、翟岩、程三，俱震惊地张大口，皆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对不起，一开始我就不该瞒着大家……”戚嵘双眼赤红，愧疚地低着头。
“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在一起的？”戚黎黎不敢置信地问道。
“去年我回那边戚家时，汪惜芸正好受戚芷邀请过府做客，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过了两日，我去笔墨斋看书，看到一本需要的，那本书仅剩下一本，而我付钱时发现钱袋子被偷了，我请求掌柜帮我留一日，掌柜不肯，正巧汪惜芸也到这家笔墨斋买纸，是她替我付了钱……后来我还钱给她，一来二去，便相熟了，她是个善良温和的姑娘……对于那边戚家来说，我是个庶子，而娘亲虽认我为继子，但实际上没有很深感情，娘亲对我更多是同情，汪惜芸她是京城首富女儿，我是穷书生，未取得功名前，我根本不敢奢想娶她，也不敢告诉娘亲和你们，怕你们觉得我拿着银子，不好好读书去谈风月，怕你们对我失望……我拖着不敢给她承诺，她却安慰我不要有顾虑，多将心思放学业上，她愿意等我……”
“前天得知汪家是反贼，我只感觉晴天霹雳……不肯相信那样善解人意的姑娘会是反贼……”
戚嵘努力压抑情绪，身子止不住发抖。
旁边戚黎黎和程三全程目瞪口呆，翟岩则叹了口气。
戚黎黎根本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干巴巴问道：“那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呢？事先说好，我虽然武功高，但劫狱这种违法的事我可不做，另外我也没本事帮她脱罪。”
戚嵘忙道：“不不，她是反贼，身负重罪，我从未想过帮她脱罪或者劫狱，我知道个中厉害，我只是想见她一面，黎黎你放心，我没有其它心思，仅仅是想见她一面，再和她说几句话……我知道请你帮忙，会给你添很大麻烦，但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找谁了，只要能见她一面，下半辈子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的恩情……”
“只是见面吗？”戚黎黎有点头痛，想了想说道：“我得去问问殊清哥……”
她心下倾向于帮忙，仅仅见一面而已，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只不过汪家人都被严加看管，她又不认识负责看管的官员，只能找殊清哥帮忙。
翟岩看着戚嵘，认真提醒道：“嵘哥儿，你可想好了？仅仅见一面，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值得吗？”
汪家已被打为反贼，所有人避之不及，戚嵘若尚存理智，就该选择断掉情爱，当做不认识汪家，不沾惹脏水，反正他与汪惜芸的事没有外人知道，只当做从未开始过便是，仍旧认真读书，参加科举，金榜题名，前途无量。
可若戚嵘执着于此，不肯放下，一旦传将出来，他的前途就毁了，科举入仕是不可能了。
不过戚嵘的重情重义倒令他刮目相看。
他知道心里住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与戚嵘不同的是，他是单相思，曾经有过幻想，如今他认清现实，连幻想都没有了。
不曾得到，便不惧失去，他能从容地将感情深埋心底，只默默守护。
戚嵘与那汪惜芸，曾两情相悦，如今不得不恩爱两散，可想而知内心的遗憾和悲痛有多么强烈。
戚嵘苦涩道：“我知道不值得，将来也可能会后悔，但我过不去当下这道坎，我对不起娘亲，能不能暂时瞒着娘亲，娘亲对我失望没关系，我怕她生气……”
“放心吧，我不会跟娘亲提的……”戚黎黎顿了顿，想说点什么，但不知该如何安慰，索性不安慰了，直接说道：“我不知道今日殊清哥会不会过来，但若见到他，我会与他商量。不管怎么样，你先回书院好好休息，你不吃不睡又改变不了什么，假如真见到汪惜芸，她看你这般颓废，会难过的。”
“谢谢你，黎黎。”戚嵘感激道：“书院太远，不便来回，这两日我住在六宝街的客栈。”
“行，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如果实在见不到，你也看开点儿。”戚黎黎本来想说如果实在见不到，可以等判决下来，不管流放还是行刑，都可以目送最后一程，相当于见面。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不说了。
送走戚嵘，三人就此事又感慨了一番。
下午翟岩去找谢老先生，程三回将军府，戚黎黎想着殊清哥可能会来，便没出门，百无聊赖地坐在庭院的石阶上。
不远处大白马和小白鹿将脑袋埋在食槽里，吃得不亦乐乎。
“真羡慕你们无忧无虑的……”戚黎黎双手托腮，自言自语道。
听到声音，大白马抬头看了眼戚黎黎，打个响鼻又继续埋头吃起来。
或许是担心卢夫人，又或许是被戚嵘的痴情感染，戚黎黎发现自己也有了烦恼，为什么她关心和在乎的人，遇到的难处皆是又复杂又沉重，又都不可挽回的呢？如果这世界上的烦恼，都是打一顿就能解决的该多好啊。
过了酉时，戚黎黎以为殊清哥不会来了，情绪颇低落，刚要关厢房的窗户，忽听见廊下有竹叶吹出的虫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