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默然不答,心下悔恨:“凭我和龙哥哥合使玉女素心剑法,那贼谷主终非敌手。只是咱二人心花怒放,以致情花毒发作。唉,这也是天数使然,无话可说了。却不知龙哥哥眼下如何?”他一想到龙钰,身上各处创口又隐隐疼痛。
公孙律厄不听他答话,已知自己不该提到情花,忙岔开话题,说道:“杨大哥,你能瞧见鳄鱼,我眼前却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杨过笑道:“鳄鱼的尊容丑陋得紧,不瞧也罢。”
说着轻轻拍了拍他肩头,意示慰抚。当他怕冷时搂住他,只求他不冷得发抖,碰到他光滑的皮肤,危急中也无他念,这时心情稍定,一拍他肩头,着手处冰凉顺滑,才想到他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全身都没衣服遮蔽。杨过微微一惊,急忙缩手。公孙律厄想到他能在暗中见物,自己□□之状全都给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叫了声:“啊哟!”身子自然而然的让开了些。
杨过稍稍坐远,脱下长袍,给他披在身上,解衣之际,不但想到了龙钰,也想到了给自己缝袍的程因,想到愿意代己就死的陆无霜,自咎一生辜负之人的爱慕极多,愧无以报,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公孙律厄整理一下衫袖,将腰带系上,忽觉杨过长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了出来,交给他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要不要用?”杨过接了过来,入手只觉沉沉地,问道:“那是什么?”公孙律厄一笑,说道:“是你袋里的东西,怎么反来问我?”杨过凝神看时,见是个粗布小包,自己从未见过,当即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包□□有四物,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镶有龙眼核般大小的一颗珠子,发出柔和莹光,照上了公孙律厄的俊脸,心想:“听人说世上有种宝物夜明珠,夜里自能发光,这多半便是夜明珠了。”
公孙律厄忽地尖叫:“咦!”伸手从包中取过一个翡翠小瓶,叫道:“这是绝情丹啊。”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这便是能治情花之伤的丹药?”
公孙律厄举瓶摇了摇,觉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没找到,怎么反而给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干嘛不吃啊?你不知道这便是绝情丹,是不是?”他欣喜之余问话连串不断,竟没让杨过有答话余暇。杨过搔了搔头,道:“我半点也不知道,这……这瓶丹药,怎地会放在我袋中,这可真奇哉怪也。”
公孙律厄借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处物事,只见小包中除匕首与装绝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还有块七八寸见方的羊皮,半截灵芝。他心念一动,说道:“这半截灵芝就是给那老顽童折断的。”杨过道:“老顽童?”公孙律厄道:“是啊,这灵芝本来种在芝房中白玉盆里的。老顽童大闹书剑丹芝四房,毁书盗剑,踢炉折芝,都是他干的好事。”
杨过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公孙律厄忙问:“怎么?”
杨过道:“这小包是周老前辈放在我身边的。”他此时已知周伯通对己实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顽童”改口称为“周老前辈”。公孙律厄也已明白了大半,说道:“原来是他交给你的。”杨过道:“不,这位武林前辈游戏人间,行事鬼神莫测,他取去了我□□和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将这小包放在我衣袋里,我也毫无所觉。唉,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一半也及不上。”公孙律厄点头道:“是了,爹爹说他盗去了谷中要物,非将他截住不可,而他……他当众除去衣衫,身上却未藏有一物。”杨过笑道:“他脱得赤条条地,竟把谷主也瞒过了,原来这包东西早已放入我袋中。”
公孙律厄拔开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轻轻侧过瓶子,将瓶里丹药倒在掌中,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药,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药都是圆形,以便吞服,若是药锭,或作长方扁平,如这般四方的丹药,杨过却前所未见,从公孙律厄掌中接了过来,仔细端详。公孙律厄握着瓶子摇了几摇,又将瓶子倒过来在掌心拍了几下,道:“没有啦,就只这么一枚,你快吃罢,别掉在潭里,那可就糟了。”
杨过正要把丹药放入口中,听他说“就只这么一枚”,不由得一怔,问道:“只有一枚?你爹爹处还有没有?”公孙律厄道:“就因为只一枚,那才珍贵啊,否则爹爹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如此说来,我龙哥哥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什么法子救他?”
公孙律厄叹道:“我曾听大师兄说过,谷中这绝情丹本来很多,后来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这丹药配制极难,诸般珍贵药材没法找全,因此大师兄曾一再告诫,大家千万要谨防情花剧毒,小小刺伤,数日后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紧的。中毒一深,却令谷主难做了,因为一枚丹药只治得一人。”杨过连叫“啊哟”,说道:“你爹爹怎地还不来救你?”
公孙律厄当即明白了他心意,见他将丹药放回瓶中,轻叹一声,说道:“杨大哥,你对龙公子这般痴情,我爹爹宁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将绝情丹带上去,好救龙公子的性命。”杨过给他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说道:“我既盼望你这么好心的公子能平平安安的脱此险境,也盼能救得我龙哥哥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这鳄潭中也活不了,自是救治我龙哥哥要紧。”心想:“龙哥哥美丽绝伦,那公孙谷主想娶他为妻,本也是人情之常。龙哥哥不肯相嫁,他便诱他到剑房中想害他性命,用心险恶之极;他明知惟一的绝情丹已给人盗去,龙哥哥身上的情花剧毒无可解救,已不过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他委身,只怕这潭中的鳄鱼,良心比他也还好些。”
公孙律厄知道不论如何苦口劝他服药,也是白饶,深悔不该向他说了丹药只有一枚,说道:“这灵芝虽不能解毒,但大有强身健体之功,你就快服了罢。”杨过道:“是。”将半截灵芝剖成两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公孙律厄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时才来放你,吃这一片挡挡寒气。”公孙律厄见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却,张口吃了。
这灵芝已有数百年气候,二人服入肚中,过不多时,便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是舒服,精神一振,心智也随之大为灵敏。公孙律厄忽道:“老顽童盗去了绝情丹,爹爹当然早已知道。他说治你之伤,固是欺骗龙公子,便逼我交出丹药,也是假意做作。”
杨过早就想到此节,但不愿更增他难过,并未说破,这时听他自己想到了,便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后,将来你须得处处小心,最好能设法离谷,到外面走走。”公孙律厄叹道:“唉,你不知爹爹的为人,他既将我推入鳄潭,决不会回心转意,放我出去。他本就忌我,经过此事之后,又怎再容我活命?杨大哥,你就不许我陪着你一起死么?”
杨过正待说几句话相慰,忽然又有一头鳄鱼慢慢爬上岩来,前足即将搭上从小包中抖出来的那张羊皮。杨过心念一动:“且瞧瞧这张羊皮有什么古怪。”提起匕首,对准鳄鱼双眼之间刺去,噗的一声,应手而入,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利刃。那头鳄鱼挣扎了几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毙命。杨过喜道:“咱们有了这柄匕首,潭中众位鳄鱼老兄的运气可就不大好啦。”左手执起羊皮,右手将匕首柄凑过去,就着刃柄上夜明珠发出的弱光凝神细看。羊皮一面粗糙,并无异状,翻将过来,却见画着许多房屋山石之类。
杨过看了一会,觉得并无出奇之处,说道:“这羊皮是不相干的。”公孙律厄一直在他肩旁观看,忽道:“这是我们绝情谷水仙山庄的图样。你瞧,这是你进来的小溪,这是大厅,这是剑室,这是芝房,这是丹房……”他一面说,一面指着图形。杨过突然“咦”的一声,道:“你瞧,你瞧。”指着丹房之下绘着一些水纹。公孙律厄道:“这便是鳄潭了。啊……这里还有信道。”
二人见鳄潭之旁绘得有一条信道,登时精神大振。杨过将图样对照鳄潭的形势,说道:“若图上所绘不虚,那么从这信道过去,必另有出路。只是……”公孙律厄接口道:“奇在这信道一路斜着向下,鳄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却通往何处?”图上信道到羊皮之边而尽,不知通到什么所在。
杨过道:“这鳄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师兄曾说起过么?”公孙律厄摇头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潜伏着这许多可怕家伙,只怕大师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养这许多鳄鱼,定须时时喂东西给它们吃,爹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父亲的阴狠,忍不住发抖。
杨过打量周遭情势,见岩石后面有一团黑黝黝影子,似是信道入口,但隔得远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这真是信道,其中不知还养着什么猛恶怪物,遇上了说不定凶险更大。然而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反正是死,不如冒险求生。只要把公孙公子救出危境,将绝情丹送入龙哥哥口中,那便好了。”将匕首交在公孙律厄手中,道:“我过去看看,你提防鳄鱼。”左足在岩上一点,已飞入潭中。公孙律厄惊呼一声。杨过右足踏在死鳄肚上,借劲跃起,接着左足在一头鳄鱼的背上一点。那鳄鱼直往水底沉落,杨过却已跃到对岸,贴身岩上,反手探去,叫道:“这里果然是个大洞!”
公孙律厄轻功远不如他,不敢这般纵跃过去。杨过心想若回去背负,二人身重加在一起,不但飞跃不便,而且鳄鱼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险到底,叫道:“公孙公子,你将长袍浸湿了丢过来。”公孙律厄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长袍,在潭水中浸湿了,迅速提起,打了两个结,成为一个圆球,叫道:“来啦!”运劲投掷过去。
杨过伸手接住,解开了结,在岩壁上找了个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块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动浸湿了的长袍,说道:“你仔细听着声音。”将长袍向前送出,回腕挥击,啪的一声,长袍打在洞口。他连击三下,问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公孙律厄听声辨形,捉摸到了远近方位,说道:“知道啦。”杨过道:“你跳起身来,抓住长袍,我将你拉过来。”公孙律厄尽力睁大双眼,望出去始终黑漆漆的一团,甚是害怕,说道:“我不……我……”
杨过道:“不用怕,如抓不住长袍摔在潭里,我立刻跳下来救你。咱们先前尚且不怕鳄鱼,有了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怕何来?”说着呼的一声,挥出长袍。
公孙律厄一咬牙,双足在岩上力撑,身子已飞在半空,听着长袍在空中挥动的声音,双手齐出,右手抓住了长袍下襬,左手却抓了个空。杨过只觉手上一沉,抖腕急挥,将公孙律厄送到了洞口,生怕他立足不定,长袍一挥出,立即便跟着跃去,在他腰间轻轻一托,将他托起,稳稳坐在洞边。
公孙律厄大喜,叫道:“行啦,你这主意真高。”杨过笑道:“这洞里可不知有什么古怪的毒物猛兽,咱们只好听天由命了。”说着弓身钻进洞里。公孙律厄将匕首递给他,道:“你拿着。”接过杨过递来的长袍,穿在身上。
洞口极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鳄潭水气蒸浸,洞中潮湿滑溜,腥臭难闻。杨过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阳下同赏情花,满山锦绣,鸟语花香,过不了几个时辰却到了这地方,我可真将你累得惨了。”公孙律厄道:“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阵,隧洞渐宽,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终不到尽头,地下却越来越平。杨过笑道:“啊哈,瞧这模样咱们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公孙律厄叹道:“杨大哥,你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乐子……”一言未毕,猛听得左首传来一阵大笑之声:“哈哈,哈哈,哈哈!”
这几下明明是笑声,听来却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悲切。杨过与公孙律厄一生之中都从未听到过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闻此异声,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惊胆战。杨过算得大胆,却也不禁跳起身来,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公孙律厄更吓得遍体冷汗,毛骨悚然,投身入怀,一把抱住了他脖子。
二人实不知如何是好,进是不敢,退又不甘。公孙律厄低声问道:“是鬼么?”这三字声音极低,不料左首那声音又是一阵哭笑,叫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公孙律厄双手更紧紧抱住杨过脖子,不敢松手。杨过也伸臂搂住他腰,以示安慰。
杨过心想:“他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朗声说道:“在下杨过,与公孙公子二人遇难,但求逃命,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孙公子?什么公孙公子?”杨过道:“公孙谷主之子,公孙律厄。”那边就此再无半点声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间无影无踪的消失了。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二人已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静无声,在黑暗之中更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不敢言动。公孙律厄抱住杨过身子,不住颤抖。
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什么公孙谷主,是公孙止么?”语意之中,充满着怒气,但已听得出是女子声音。公孙律厄大着胆子应道:“我爹爹确是单名一个‘止’字,老前辈可识得家父么?”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识得他么?嘿嘿,我识得他么?”公孙律厄不敢接口,只有默不作声。又过半晌,那声音又喝道:“你叫什么名字?”公孙律厄道:“晚辈小名律厄,律法的律,险厄的厄。”那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的?”
公孙律厄心想这怪人问我生辰八字干嘛,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杨过耳边低声道:“我说得么?”杨过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是甲申年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时生,对不对?”公孙律厄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间,他心中忽生一股难以解说的异感,深知洞中怪人决不致加害自己,当下从杨过身畔抢过,迅速向前奔去,转了两个弯,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半身□□的秃头婆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严肃,凛然生威。
公孙律厄“啊”的一声惊呼,呆呆站着。杨过怕他有失,忙跟了进去。
但见那老婆婆所坐之处是个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丈许的大孔,日光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一百余丈,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她从这般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见石窟中日光所及处生了不少大枣树,难道她恰好掉在树上,因而竟得活命?杨过见她仅以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在这石窟中年深日久,衣服已破烂净尽。
那婆婆对杨过就如视而不见,眼光上下只打量公孙律厄,忽而凄然一笑,道:“公子,你长得好俊啊。”公孙律厄报以一笑,走上一步,施了一礼,道:“老前辈,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仍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公孙律厄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惶恐,回头望着杨过求援。杨过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这么久,心智失常,势所难免,便向公孙律厄摇摇头,微微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头顶石孔离地虽高,凭着自己轻功,要冒险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公孙律厄注视那婆婆,但见她头发稀疏,几已全秃,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神。
那婆婆也目不转瞬的望着公孙律厄,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把杨过撇在一旁,不加理睬。
那婆婆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今年几岁啦?”公孙律厄道:“我今年十八岁。”那婆婆喂然道:“你都十八岁了。你左边腰间有个朱砂印记,是不是?”
公孙律厄又大吃一惊,心想:“我身上这个红记,连爹爹也未必知道,这个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来她必与我家有极密切的关连。”柔声问道:“婆婆,你定然识得我爹爹,也识得我去世了的妈妈,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说道:“你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突然语音声厉,喝道:“你腰间有没红记?快解开给我看。若有半句虚言,叫你命丧当地。”
公孙律厄解开长袍,拉起中衣,露出白皙纤瘦的腰身,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殷红斑记,红白相映,犹似雪中红梅一般,甚是可爱。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全身颤动,泪水盈眶,忽地双手张开,叫道:“我的亲亲宝贝儿啊,你妈想得你好苦。”
公孙律厄瞧着她脸色,突然天性激动,抢上去扑在她身上,哭叫:“妈妈,妈妈!”
杨过听得二人一个叫宝贝儿,一个叫妈,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公孙律厄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脸上却涕泪纵横,心想:“难道这婆婆竟是公孙公子的母亲?”
只见那婆婆蓦地里双眉竖起,脸现杀气,就如公孙谷主出手之时一模一样,杨过暗叫:“不好。”抢上一步,怕她加害公孙律厄,却见她伸手在公孙律厄肩上轻轻一推,喝道:“站开些,我来问你。”公孙律厄一怔,离开她身子,又叫了一声:“妈!”
那婆婆厉声道:“公孙止叫你来干嘛?要你花言巧语来骗我,是不是?”公孙律厄摇头,叫道:“妈,原来你还在世上,妈!”脸上的神色又欢喜,又难过,这显是母子真情,哪里能有半点作伪?那婆婆却仍厉声问道:“公孙止说我死了,是不是?”公孙律厄道:“儿子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个无母的孤儿,原来妈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欢喜啊。”那婆婆指着杨过道:“他是谁?你带着他来干嘛?”
公孙律厄道:“妈,你听我说。”将杨过怎样进入绝情谷、怎样中了情花之毒、怎样二人一齐摔入鳄潭的事,从头至尾的说了,只公孙谷主要娶龙钰之事,全然略过不提,以防母亲妒恨烦恼。
那婆婆遇到他说得含糊之处,一点点的提出细问。公孙律厄除了龙钰之事以外,其余毫不隐瞒。那婆婆越听脸色越平和,瞧向杨过的脸色也一眼比一眼亲切。听到公孙律厄说及杨过如何杀鳄、如何相护等情,那婆婆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小伙子。”
杨过心想这其中的诸般关节,此时也不便细谈,说道:“公孙伯母,咱们先得想个计策,如何出去?”那婆婆突然脸色一沉,喝道:“什么公孙伯母!‘公孙伯母’这四字,你从此再也休得出口。你莫瞧我手足无力,我要杀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声,口中飞出一物,铮的一响,打在杨过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杨过只觉手臂剧震,五指竟拿捏不住,当的一声,匕首落地。他大惊之下,急向后跃,只见匕首之旁是个枣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转。他惊疑不定,心想:“凭我手握匕首之力,便金轮法王的金轮、达尔巴的金杵、公孙谷主的锯齿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脱手,这婆婆口中吐出一个枣核,却将我兵刃打落,虽说我未曾防备,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奥难测了。”
公孙律厄见他脸上变色,忙道:“杨大哥,我妈决不会害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转头向母亲道:“妈,你教他怎么称呼,也就是了。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一笑,说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称‘铁掌莲花裘千尺’的便是。”
杨过道:“裘老前辈好。”
裘千尺点点头,公孙律厄向裘千尺道:“妈,你怎会在这里?爹爹怎么又说你已经过世,害得儿子伤心了十几年?倘若儿子早知你在这儿,拼着性命不要,也早来寻你啦。”他见母亲上身□□,如将杨过的袍子给他穿上,自己不免衣衫不周,当下撕落袍子的前后襟,给母亲披在肩头。
杨过心想程因所缝的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一阵难过,触动情念,引发情花之毒,全身又感到一阵疼痛。裘千尺见了,脸上一动,右手颤抖着探入怀中,似欲取什么东西,但转念一想,仍空手伸出。
公孙律厄从母亲的神色与举动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妈,杨大哥身上这情花之毒,你能设法给治治么?”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处自身难保,别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公孙律厄急道:“妈,你救了杨大哥,他自会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杨大哥也必定尽力助你。杨大哥,你说是不?”
杨过对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实无好感,但想瞧在公孙律厄面上,自当竭力相助,便道:“这个自然。老前辈在此日久,此处地形定然熟知,能赐示一二么?”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说道:“此处虽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却也不难。”向杨过望了一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公孙律厄却大吃一惊,问道:“你从上面这洞里掉下来跌伤的吗?”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给人害的。”公孙律厄更是吃惊,颤声道:“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么?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公孙律厄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隐约约的有此预感,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终究还是全身剧烈一震,问道:“为……为什么?”
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公孙止甚喜南风,喜欢俊美的少年郎,只因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轻俊美的少年。哼,只因我害死了公孙止心爱的人。”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公孙律厄心中害怕,与母亲稍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
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罢?这石窟中只有枣子果腹充饥。”说着四肢着地,像野兽般向前爬去,行动倒甚迅捷。公孙律厄与杨过看着,均感凄惨。裘千尺十多年来爬得惯了,也不以为意。公孙律厄正待抢上去相扶,已见他伏在一株大枣树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风吹枣子,从头顶洞孔中落下一颗,在这石窟的土中抽芽发茎,生长起来,开花结实,逐渐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么一颗枣子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么杨过与公孙律厄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
谁想得到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异人?公孙律厄自更不会知道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裘千尺在地下捡起一枚枣核,放入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枣核向上激射数丈,打正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
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们口喷枣核的绝枝,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为之一振。
公孙律厄检起枣子,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
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惨事,心中积蓄了十余年怨毒,别说她本来性子暴躁,便是一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子究属天性,眼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出落得这般清秀俊美,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占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什么坏话?”
公孙律厄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是生什么病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再提。过了几年我再问一次,他又板起脸斥骂。”裘千尺道:“那你怎么想?”
公孙律厄眼中泪珠滚动,道:“我一直想,妈妈必定又俊美,又和善,爹爹跟你恩爱得不得了,因此你死了之后,旁人提到了你,他便要伤心难过,后来我也就不敢再问。”
裘千尺冷笑道:“现下你必定十分失望了,你妈既不俊美,又不和气,却是个凶狠恶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还是没见到我的好。”公孙律厄柔声道:“妈,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转头向杨过道:“杨大哥,我妈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这两句话问得语含至诚,在他心中,当真以为母亲乃是天下最好的妇人。
杨过心想:“她年轻时或许俊美,现今还说什么好看?待你或许不错,对我就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但公孙律厄既然这么问,只得应道:“是啊,你说的对。”但他话中语气就远不及公孙律厄诚恳,裘千尺一听便知,心道:“天可怜见,让我和儿子相会,今日他心中虽满是孺慕之情,但难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须得跟他说个明明白白。”说道:“厄儿,你问我为何陷身在此?为什么公孙止说我已经死了?你好好坐着,我慢慢说给你听罢。”
裘千尺缓缓的道:“公孙止的祖上在唐代为官,后来为避安史之乱,举族迁居在这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学到家传的武艺,固然也可算得青出于蓝,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却是我传的。”杨过和公孙律厄同时“啊”了一声,颇感出于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们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便是我的亲兄长。杨过,你把铁掌帮的情由说些给厄儿听。”
杨过一怔,道:“铁掌帮?弟子孤陋寡闻,实不知铁掌帮是什么。”
裘千尺破口骂道:“你这小子当面扯谎!铁掌帮威名振于大江南北,与丐帮并称天下两大帮会,你怎能不知?”杨过道:“丐帮嘛,晚辈倒听见过,这铁掌帮……”裘千尺急了,骂道:“嘿嘿,还亏你学过武艺,连铁掌帮也不知道……”公孙律厄见母亲气得面红耳赤,插口劝道:“妈,杨大哥还不到二十岁,他从小在深山中跟师父练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他,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铁掌帮在江湖上确是声势极盛,但二次华山论剑之时,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皈依佛门,拜一灯大师为师,铁掌帮即风流云散。当铁掌帮散伙之时,杨过刚刚出世,后来没听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实则他母亲穆念慈,便是在铁掌帮总舵所在的铁掌峰上,失身于他父亲杨康,受孕怀胎,世上才有他杨过。此时裘千尺说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对。裘千尺在绝情谷中僻处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变动全没听闻,只道铁掌帮称雄数百年,现下定然更加兴旺,她毕生以帮主二哥裘千仞自豪,听杨过居然说连“铁掌帮”三字也不知道,自不免暴跳如雷。
杨过给她毫无来由的一顿乱骂,初时强自忍耐,后来听她越骂越不成话,怒气渐生,要待反唇相稽,刺她几句,抬起头来正要开口,见公孙律厄凝视着他,眼中柔情款款,脸上满是歉然之色。杨过心中一软,脸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来,暗想:“你妈妈越骂得凶,你自越加对我好。老太婆的唠叨是耳边风,美人的柔情却是心上事。”
心下一宽,脑子特别机灵,忽地想起:“完颜屏公子的武功与那公孙止似是一路,他又说学的是铁掌功夫,料想与铁掌帮帮必有干系。”闭目一想,于完颜屏与耶律齐对战时所使的拳法刀法还记得七八成,至于与公孙止连斗数场,还只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于他的身形出手更记得清晰,叫道:“啊哟,我记起啦。”裘千尺道:“什么?”
杨过道:“三年之前,我曾见一位武林奇人与十八名江湖好汉动手,他一人空手对敌十八人,结果对方九人重伤,九人给他打死了,这位武林奇人听说便是铁掌帮的。”裘千尺急问:“那人是怎么一副模样?”杨过信口开河:“那人头是秃的,约莫六十来岁,红光满面,穿件绿色袍子,自称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说!我两位哥哥头上不秃,从来不穿绿色衣衫。你见我头秃,便道我哥哥也是秃头么?”
杨过心中暗叫:“糟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别心急,我又没说那人是你哥哥,难道天下姓裘的都须是你哥哥?”杨过能说会道,裘千尺给他驳得无言可说,问道:“那你说他的武功是怎样的?”
杨过站起身来,将完颜屏的拳法演了几路,再混入公孙止的身法掌势,到后来越打越顺手,石窟中掌影飘飘,拳风虎虎,招式虽有点似是而非,较之完颜屏原来的掌法却已高了不知多少。完颜屏拳法中疏漏不足之处,他身随意走,尽都予以补足,举手抬足,严密浑成,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几分狠劲。
裘千尺看得大悦,叫道:“厄儿,厄儿,这正是我铁掌门的功夫,你仔细瞧着。”杨过一面打,裘千尺口讲指划,在旁解释拳脚中诸般厉害之处。杨过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马脚来了。”于是收势说道:“打到此处,那位武林奇人已经大胜,没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欢喜,道:“许多招式你都记错了,手法也不对,但使到这样,也已经挺不容易了,将来我再慢慢教你。那武林奇人叫什么名字?他跟你说些什么?”
杨过道:“这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大胜之后,便即飘然远去。我只听那九个伤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说铁掌帮的裘老爷子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么?”
裘千尺喜道:“不错,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余年来手足舒展不得,此时见杨过演出她本门武功,自是见猎心喜,当即滔滔不绝的向二人大谈铁掌门的掌法与轻功。
杨过急欲出洞,将绝情丹送去给龙钰服食,虽听她说的是上乘武功,识见精到,闻之大有脾益,但想到龙钰身挨苦楚,哪里还有心情研讨武功?当即向公孙律厄使个眼色。公孙律厄会意,问道:“妈,你怎么将武功传给爹爹的?”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孙止!什么爹爹不爹爹?”公孙律厄道:“是。妈,你说下去罢。”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过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两个哥哥闹别扭,争吵起来……”公孙律厄插口道:“我有两位舅舅吗?”裘千尺道:“你不知道么?”声音变得甚为严厉,大有怪责之意。公孙律厄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应道:“是啊,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道:“你……你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怜!可怜!”隔了片刻,才道:“你两个舅舅是双生兄弟,大舅舅裘千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说话声音,全然一模一样,但遭际和性格脾气却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极高,大哥则平平而已。
我的武功是二哥亲手所传,大哥却和我亲近得多。二哥是铁掌帮帮主,他帮务既繁,自己练功又勤,很少和我见面,传我武功之时,也督责甚严,话也不多说半句。大哥却弟弟长、弟弟短的,跟我手足之情很深。后来大哥和二哥说拧了吵嘴,我便帮着大哥点儿。”
公孙律厄问道:“妈,两位舅舅为什么事闹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