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光佐拍手顿足,大声叫好,人群中唯他一人喝采,未免显得寂莫,他叫了几声,瞪眼向法王道:“和尚,杨兄弟的本领不高么?怎么你不喝采?”法王一笑,道:“很高,很高,但也不必叫得这般惊天动地。”麻光佐瞪眼道:“为什么?”法王见公孙谷主双眉竖起,慢慢走到厅心,凝神注视他的动静,不去理会麻光佐说些什么。
谷主听龙钰说了“自不能再与他成亲”这八字后,已知半月来一番好梦到头来终于成空,虽又失望,又恼怒,但想:“我纵然得不了你的心,也须得到你的人。我一掌将这小畜生击毙,你不跟我也得跟我,时日一久,终能教你回心转意。”
杨过见他双眉越竖越高,到后来眼睛与眉毛都似直立一般,不知是那一派的厉害武功,也不禁骇然,右手提索,左手抓网,全神戒备,自己和龙钰的生死存亡,在此一战,实不敢有丝毫怠忽。
谷主绕着杨过缓缓走了一圈,杨过也在原地慢慢转头,眼睛始终不敢离开他眼光,知他越迟不动手,出手越凌厉,只见他双手向前平举三次,双掌合拍,铮的一响,铮铮然如金铁相击。杨过心中一凛,退了一步,谷主右臂突伸,一把抓住渔网边缘一扯。他似乎周身刀枪不入,手掌竟不怕渔网上的匕首利钩。杨过但觉这一扯之力大极,五指剧痛,只得松手。谷主将渔网拋向厅角空着手的四名弟子,这才喝道:“退下!”
杨过渔网遭夺,不容他再次抢到先手,绸索振振,金铃抖动,分击对方肩头“巨骨”与颈中“天鼎”两穴。谷主右臂长出,倏向他臂上抓来,但听叮叮两声,谷主“巨骨”与“天鼎”双穴齐中,他恍若不觉,呼的一响,手抓变掌,拍向杨过左乳。杨过一惊,侧身急闪,幸好他轻身功夫了得,才让开对方这斗然而至的掌击。
玉–女心经武功的厉害之处,纯在以内功为根基,练就了绝顶轻功,快捷身法,随后再积劲力。
临敌之时,一般是以快速身手,抢点敌人穴道,或攻其要害,如此时劲力已然足够,自然更好。
但公孙谷主练就闭穴奇功,周身穴道不受侵害,则杨过玉–女心经的攻势劲力实是不足,九阳真气也尚浅,便属无效。杨过先前和他相斗,是拼了性命以引动龙钰对自己的情意,认了自己,生死已置之度外。此时龙钰既已认了他,自己如给谷主或伤或擒,龙钰便陷身此谷,不能得脱,因之此番再战,胜负之数便不能轻忽。
顷刻间二人又拆了二十余招,杨过全神招架,突见对方左掌轻飘飘当胸按来,似柔实刚,依稀便是完颜屏的“铁掌”路子,忙跃开数尺。公孙谷主一掌按空,并不收招,手掌仍是伸出两尺,身形一晃,已纵到杨过身前。常人出拳发掌,总是以臂使手,手臂回缩,拳掌便跟着打出,他这一招却是以身发掌,手掌不动,竟以身子前纵之劲击向敌人。本来全身之力虽大于一臂,然而以之发招,究嫌过于迟缓,公孙谷主这一掌却是威猛迅捷,兼而有之。杨过待要侧身闪避,已然不及,只得左掌挥出,硬接了这一招。啪的一响,双掌相交,震得杨过退后三步,公孙谷主却站在原地不动,只是身子微微一晃。公孙谷主稳住了身子,显是大占上风,其实杨过掌力反击,也已震得他胁口一阵隐痛,心中大感讶异:“我这一招铁掌功夫已使上了十成功力,这小子竟然接得下。缠斗下去,未必能毙得了他。倘若给他打成平局,一切全不用说了。”双掌连拍,铮铮作响,声音极是刺耳,说道:“姓杨的,本谷主掌下留情,你明白了么?”
若是平常比武,原是胜败已分,再打下去,杨过定然是有输无赢,谷主说到这句话,他该当自认武功不及,但今日之事,心知对方决不能平平安安的放龙钰与自己出谷,除拼死活之外,别无他途。当此生死大险之际,杨过对敌人仍是不改嬉皮笑脸的本色,何况龙钰已认了他,心中喜乐无涯,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你若打死了我,我龙哥哥焉能与你成亲?你若打不死我,我龙哥哥一般的不能与你成亲。你哪里是掌底留情了?你这是轻不得,重不得,无可奈何之至,手足无措之极!”
杨过这番猜测,却是将对手的心地推想得太过良善。公孙谷主恨不得一招就将他打死,绝了后患,纵然龙钰怨怪恼怒,那也顾不了许多,他的无可奈何,其实是一对手掌收拾不了这个少年。他转头向儿子道:“取我兵刃来。”公孙律厄迟疑不答。谷主厉声道:“听见么?”公孙律厄脸色惨白,只得应道:“是!”转入内堂。
杨过瞧了他二人的神情。心想:“凭他一双空手,我已经对付不了,再取出甚么古怪兵器。哪还有甚么生路?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到龙钰身前,伸出手来,柔声道:“龙哥哥,你跟了过儿去罢!”公孙谷主双掌蓄势,只要龙钰一站起身来伸手与杨过相握,立时便扑上去以铁掌猛袭杨过背脊,心中打定了主意:“拼着柳弟怪责,也要将这小子打死。柳弟若是跟了他去,我这下半生做人还有何乐趣。”哪知龙钰并不站起,只淡淡的道:“我当然要跟你去。只是这里的公孙谷主救过我性命,也不怕这世俗人言愿意娶我,我其实甚是感动,咱们得跟他说明白一切缘由,请他见谅。”杨过心中生出醋意,心想:“龙哥哥什么事也不懂。你跟他说明白了缘由,再加道谢,难道他就会见谅?”
龙钰问道:“过儿,这些日子来你好吗?”问到这句话时,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杨过听到这温柔语意,见到这爱怜神色,便天塌下来也不顾了,哪里还想到什么快走?问道:“龙哥哥,你不恼我了?”龙钰淡淡一笑,道:“我怎么会恼你?我从来没恼过你。我先前不认你,是宁可自己伤心,全是为了你好,你怎不明白?”
杨过哽咽道:“龙哥哥,我知道……是我不好。”龙钰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了。”
公孙谷主见他们言语之间情意深重,又惊又妒,呆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杨过道:“这几天中我遇到了好几个有趣之人。龙哥哥,你倒猜猜我这把大剪刀是哪里得来的?”龙钰道:“我也在奇怪啊,倒似是你早料到这里有个大胡子,定打了这剪刀来剪他胡子。唉,你真顽皮,人家的长胡子辛辛苦苦留了几十年,却给你一下子剪断了,不可惜么?”说着抿嘴一笑,双眸流转,秀美非常。
谷主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往杨过当胸抓来,喝道:“小杂种,你也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忽听公孙律厄在背后说道:“爹爹,兵刃取来啦。”他并不转身,肩头一晃,退后数尺,将兵刃接在手。
众人看时,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柄背厚刃宽的锯齿刀,金光闪闪,当是钢刀外镀了黄金,右手执的是一柄又细又长的黑剑,在他手中轻轻颤动,显得刃身甚为柔软,两边刃口发出蓝光,自是锋锐异常。两件兵器全然相反,一件至刚至重,一件却极尽轻柔。
杨过向他一对怪异兵刃望了一眼,提着金铃索走到厅心。公孙谷主的武功之中,闭穴功夫、渔网阵、金刀黑剑阴阳双刃三项得自祖传,只因世居幽谷,数百年来不与外人交往,是以三项武功虽奇,却不为世间所知。且三项武功之中均有重大破绽,若为高手察觉,不免惨遭杀身之祸。公孙氏祖训严峻,不得到江湖上逞能争雄,也未始不是出于自知之明。
公孙谷主二十余年前又学到铁掌门的武功。传他武艺之人虽非了不起的高手,却是见识广博,心思周密,助他补足了家传武功中的不少缺陷,于阴阳双刃的招数改进尤多,曾对他言道:“这门刀剑合使的武功至此已灿然大备,对手就算绝顶聪明,也终不能在五十招内识破其中机关。但你双刃既动,岂有五十招内还杀他不得之理?”
他见杨过提索出战,当即叫道:“看剑!”黑剑颤动,当胸刺去,可是剑尖并非直进,却是在他身前乱转圈子。杨过不知这黑剑要刺向何方,大惊之下,急向后跃。谷主右手提起黑剑,急转圈子,在身周前后舞成一团黑圈,杨过身法再快十倍,也决计不能欺近身去刺他肌肤后再全身而退。他这剑圈先护自身,令杨过无从欺近,然后渐渐逼前,剑锋在杨过身前乱转圈子。
谷主出手快极,杨过后跃退避,黑剑划成的圆圈又已指向他身前,剑圈越划越大,初时还只绕着他前胸转圈,数招一过,已连他小腹也包在剑圈之中,再使数招,剑圈渐渐扩及他头颈。杨过自颈至腹,所有要害已尽在他剑尖笼罩之下。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等生平从未见过这般划圈逼敌的剑法,无不大为骇异。
谷主一招使出,杨过立即窜避,他连划十一次剑圈,杨过逃了十一次,竟没法还上一招半式,眼见敌招越来越凌厉,当下窜跃向左,抖动金铃索,玎玲玲一响,金铃飞出,击敌左目。
谷主侧头避过,挺剑反击。杨过铃索一抖,已将他右腿缠住,刚要收力拉扯,谷主黑剑划下,嗤的一声轻响,金铃索从中断绝,这把黑剑竟是锋锐无比的利刃。
众人齐声“啊”的一叫,只听得风声呼呼,谷主已挥锯齿刀向杨过劈去。杨过倒地急滚,当的一响,震得四壁鸣响,原来他抢起樊一翁的钢杖挡架,杖刀相交,两人手臂都震得隐隐发麻。公孙谷主暗自惊异:“这小子当真了得,居然接得了我十一招以上。”
谷主左刀横斫,右剑斜刺。本来刀法以刚猛为主,剑招以轻灵为先,两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一人同使刀剑,几是绝不可能之事,但谷主双手兵刃越使越急,而刀法剑法却分得清清楚楚,刚柔相济,阴阳相辅,实是武林中罕见绝技。
杨过大喝一声,运起钢杖,使出打狗棒法的“封”字诀,紧紧守住门户。谷主刀剑齐施,一时竟难攻入。只打狗棒法以变化精微为主,一根轻轻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圆转自如,手中换了长大沉重的钢杖,数招之后便已感变化不灵。
谷主忽地寻到破绽,金刀上托,将钢杖凌空横架,黑剑划将下来,喀的一声,钢杖竟给黑剑割断。杨过舞动半截钢杖,杖身短了,反见灵动。谷主左手金刀疾砍下来,这一刀当头直砍,招数似乎颇为呆滞,杨过只须稍一侧身,便可轻易避过,然而谷主黑剑所划剑圈却笼罩住了他前后左右,令他无处闪避躲让。杨过只得举起半截钢杖,一招“独柱擎天”,硬接了他这招。但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刀杖相交,只爆得火花四溅,杨过双臂只感一阵酸麻。
谷主第二刀跟着又上,招法与第一刀一模一样。杨过武学所涉既广,临敌时又机灵异常,但他所精的古墓派武功所长在快速而劲力练得未至,没法破解对手这笨拙钝重的一招,除了同法硬架之外,更无善策。刀杖二度相交,杨过双臂酸麻更甚,心想只要再给他这般砍上几刀,我手臂上的筋络也要给震坏了。思念未定,谷主第三刀又砍落。再接数刀,杨过手中的半截钢杖已给金刀砍起累累缺口,右手虎口也震出血来。
谷主见他危急之中仍脸带微笑,左手一刀砍过,右手黑剑倏地往他小腹上刺去。杨过此时已给他逼在厅角,眼见剑尖刺到,忙伸手平掌一挡,剑尖刺中他掌心,剑刃弯成弧形,弹了回来。龙钰的掌套甚是坚密,黑剑虽利,却伤它不得。
杨过试出掌套不惧黑剑,手掌一翻,突然伸手去拿他剑锋,要施展当年龙钰拗断郝大通长剑的故技,哪料到谷主手腕微震,黑剑斗地弯弯的绕过,剑尖正中他下臂,鲜血迸出。杨过一惊,忙向后跃开。谷主却不追击,冷笑几声,这才缓步又进。若谷主手中只一柄沉重之极的锯齿金刀,或只一柄锋锐无比又能拐弯刺人的黑剑,杨过定当有法抵御,现下两件兵刃一刚一柔,相济而攻,杨过登时给打了个手忙脚乱。
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在一旁瞧着,均想:“这谷主的阴阳双刃实是凌厉凶狠已极,也亏得这小子机变百出,竟然躲得过这许多恶招。”
谷主挥刀砍来,杨过举半截钢杖挡格,嚓的一声,谷主黑剑又将他手中半截钢杖削去了一段,只剩尺许来长,没法再用。
谷主左刀砍过,右剑疾刺,杨过肩头又中,袍子上鲜血斑斑。谷主沉声道:“你服了没有?”杨过微笑道:“你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居然还来问我服是不服,哈哈,公孙谷主,怎地你如此不要脸?”谷主收回刀剑,道:“我占了什么便宜,倒要请教。”杨过道:“你左手一柄怪刀,右手一柄奇剑,这一刀一剑,只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第三件,是不是?”谷主道:“是便怎样?你的掌套铃索,可也并不寻常啊。”
杨过将尺来长的一截钢杖往地下一掷,笑道:“这是你大胡子弟子的。”除下掌套,拾起割成了两段的金铃索,掷给龙钰,道:“这是我龙哥哥的。”他双手一拍,弹了弹身上灰尘,也不理三处伤口中鲜血汨汨流出,笑道:“我空手来你谷中,岂有为敌之意?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谷主见他气度闲雅,年纪轻轻,面目英俊,身上数处受伤,竟谈笑自如,行若无事,相较之下,不由得自惭形秽,心想:“此人留在世上,柳弟定然倾心于他。”挺剑往他胸口直刺过去。
杨过早打定了主意:“我既打他不过,任他刺死便了。”见他剑到,不闪不避,却回头去瞧龙钰,心想:“我瞧着龙哥哥而死,那也快活得很。”只见龙钰脸带甜笑,一步步向他走近,四目相投,对谷主的黑剑竟谁都不瞧一眼。
谷主与杨过素不相识,哪里来的仇怨?所以要将杨过置之死地,全是为了龙钰之故,因此一剑既出,情不自禁的向龙钰瞧去。这一眼瞧过,心中立时打翻了醋缸,但见他情致缠绵的瞧着杨过,再斜眼向杨过看去,见他神色也与龙钰一般无异。此时黑剑剑尖已抵住杨过胸口,只须臂力微增,剑尖便透胸而入,但龙钰既不惊惶关切,杨过也不设法抵御,两人痴痴的互望,心意相通,早把身外之事尽数忘了。
谷主愤恚难平,心道:“此时将这小子杀了,看来柳弟立时要殉情而死,我定须逼迫他和我成婚,过了洞房花烛,再杀这小子不迟。”叫道:“柳弟,你要我杀他呢,还是饶他?”
龙钰眼望杨过之时,全未想到谷主,突然给他大声一呼,这才醒悟,惊道:“把剑拿开,你剑尖抵着他胸口干嘛?”谷主微微冷笑,说道:“要饶他性命不难,你叫他立时出谷,莫阻了你我吉期。”龙钰这次未见杨过之时,打定了主意永世不再与他相会,拼着自己一生伤心悲苦,盼他得能平安喜乐,此时当真会面,如何再肯与谷主成婚?自知这些日子来自己所打的主意绝难做到,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舍却他另嫁旁人,回头向谷主道:“公孙先生,多谢你不惧世俗之见愿意娶我,我甚是感激。但我是不能跟你成亲的了。”
谷主明知其理,仍是问道:“为什么?”
龙钰与杨过并肩而立,挽着他手臂,微笑道:“我决意与他成亲,终身厮守,难道你瞧不出来吗?”谷主身子晃了两晃,说道:“当日你若坚不答允,我岂能乘人之危,以势相逼?你亲口允婚,那可是真心情愿的。”龙钰说道:“那不错,可是我舍不了他。咱们要去了,请你别见怪。”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径往厅口走去。
谷主急纵而起,拦在厅口,嘶哑着嗓子道:“若要出谷,除非你先将我杀了。”龙钰微笑道:“你于我有恩义,我焉能害你?再说,你武功这般高强,我还是打你不过的。”
一面说,一面撕下自己衣襟给杨过裹伤。
金轮法王突然大声说道:“公孙谷主,你还是让他们走的好。”谷主哼了一声,铁青着脸不语。法王又道:“他二人双剑联手,你的金刀黑剑如何能敌?与其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不如卖个人情,让了他罢。”他败在龙钰与杨过联手的“玉女素心剑法”之下,引为毕生奇耻,此后苦苦思索,始终想不出破解之法,这时见谷主阴阳刃法甚是厉害,颇不在自己金轮之下,于是出言相激,要他三人相斗,一来可乘机再钻研二人联剑招法中的破绽,寻求取胜复仇之机,二来也盼他们斗个三败俱伤。
其实他纵不出言相激,谷主也决不能让龙钰与杨过携手出谷,回头向金轮法王怒视一眼,心想:“你胆敢在我面前说这般言语。此刻无暇,日后再跟你算帐。”转过头来,咬牙切齿的瞧着龙钰,心道:“你的心不给我,身子定须给我。你活着不肯跟我成亲,你死了我也要你葬在这谷里。”初时他本拟以杨过的性命相胁,逼迫龙钰屈服,但见二人泯不畏死,心想纵然二人齐杀,也决不放人,双眉又缓缓上竖,脸上杀气渐盛,料想自己的阴阳老乱双刃招法神妙莫测,这对少年纵然联手,也决不敌,要教二人输得心服口服,死而无怨。
忽听得麻光佐粗声叫道:“喂,公孙老头儿,人家说过不跟你成亲了,你还拦着人家干什么?死皮赖活的,要脸不要?”潇湘子阴恻恻的插口道:“麻兄别要胡说,公孙谷主今日已摆下喜宴,要请咱们大吃一顿呢。”麻光佐大声道:“他的清水素菜,有什么吃头?我若是这位公子,也决不嫁他。如他这般俊美,便是皇帝宠臣也做得,何苦跟一个凶霸霸的黄脸老头儿一辈子吃青菜豆腐。就算不气死,淡也淡死了他!”
龙钰转过头来,婉言道:“麻大爷,公孙先生于我有恩义,我……我……心中是永远感激他的。”
麻光佐叫道:“好罢,公孙老儿,你若要大仁大义,不如就放了他们吧?”他心直口快,说出来的话都是自己心里所想。
谷主杀机一起,决意要将入谷外人一网打尽,淡淡的道:“我这绝情谷虽非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各位说来便来,说去便去,我姓公孙的也太过让人小觑了。柳公子……”龙钰轻轻一笑,道:“我说姓柳是骗你的,我姓龙。为的是他姓杨,我便说姓柳。”谷主醋意更甚,对他这几句话只作没听见,仍道:“柳公子,这……”他一句话还没接下去,麻光佐插口道:“这位公子明明说是姓龙,你何以叫他柳公子?”龙钰道:“公孙先生叫惯了,这只怪我先前骗他的不好,他爱叫什么便叫什么罢。”
谷主对二人之言绝不理会,仍道:“柳公子,这姓杨的只要胜得了我手中阴阳双刃,我自任他平安出谷。咱二人私下的事,咱们自行了断,可与旁人无干。”说来说去,仍是要凭武力截留龙钰。
龙钰叹了一口气,道:“公孙先生,我原不愿与你动手,但他一个人打你不过,我只好帮他。”谷主双眉竖成两条直线,说道:“你们一起上也成。”
龙钰对他极感抱憾,又道:“我和他都没兵刃,空手跟你这对刀剑相斗准定是输。你大人大量,还是放我们走罢。”
金轮法王插口说道:“公孙谷主,你这谷中包罗万有,还缺两把长剑么?只是我先得提醒你,他二人双剑联手,只怕你性命难保。”
谷主向西首一指,道:“那边过去第三间便是剑室,你们要什么兵刃,自行去挑选罢。只怕我所藏的利器,这几位贵客身上还未必有,柳弟……你……去取剑时千万别第一个踏进。”他自负神功无敌,再斗亦属必胜,免得在门人弟子之前出尔反尔,失了威风。
龙钰问道:“为什么?”谷主闭眼不答。
杨过与龙钰互视一眼,均想:“我二人若能撇开了旁人,在静室中相处片刻,死亦甘心。”当即携手向西,从侧门出去,走过两间房,来到第三间房前。
龙钰眼光始终没离开杨过之脸,见房门闭着,也不细看,伸手推开,正要跨过门槛进去,杨过猛地想到一事,忙伸手拉住道:“小心了,那坏人刚才叫你别第一个踏进去。”龙钰道:“怎么?”杨过左足踏在门槛之外,右足跨过门槛往地板上一点,立即缩回,丝毫不见异状。
龙钰道:“咦,这没什么啊,他为什么…”刚说完这三句话,猛听得嗤嗤声响,眼前白光闪动,八柄利剑自房门上下左右挺出,纵横交错,布满入口,若有人于此时踏步进门,武功再高,也难免给这八柄利剑从四面八方在身上对穿而过。
龙钰透了口长气,说道:“过儿,这里虽然有机关,但他终究提醒了我。咱们也不用跟他比什么剑,这就走罢。”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谷主请两位入室拣剑。”两人回过头来,见八名绿衫弟子手持带刀渔网,拦在身后,自是谷主防杨龙二人相偕逃走,派人截住后路。龙钰的金铃索已为黑剑割断,再不能如适才这般遥点绿衫弟子的穴道。
龙钰向杨过道:“你说这室中还有什么古怪?”杨过将他双手握在掌中,说道:“龙哥哥,此刻你我相聚,复有何憾?便万剑穿心,你我也死在一起。”龙钰心中也是柔情万种。
两人一齐步入剑室,杨过随手把门带上。
只见室中壁上、桌上、架上、柜中、几间,尽皆列满兵刃,式样繁多,十之八九都是古剑,或长逾七尺,或短仅数寸,有的铁锈斑驳,有的寒光逼人,二人眼光缭乱,一时也看不清这许多。
龙钰对杨过凝视半晌,突然“嘤”的一声,投入他怀中。杨过将他紧紧抱住,在他嘴上亲去。龙钰在他一吻之下,心魂俱醉,双手伸出去搂住他头颈,凑嘴回吻。
突然砰的一声,室门推开,一名绿衫弟子厉声说道:“谷主有令,拣剑后立即出室,不得逗留。”杨过脸上一红,当即双手放开。龙钰却想自己心爱杨过,二人相拥而吻决没什么不该,但既有人在旁干扰,难以畅怀,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过儿,待咱们打败了谷主,你再这般亲我。”杨过笑着点了点头,伸左手搂住他腰,柔声道:“我永生永世也亲你不够。你拣兵器罢。”
龙钰道:“这里的兵刃瞧来果然均是异物,没一件不好。咱们古墓里也没这么多。”于是先从壁间逐一看去,要想拣一对长短轻重都是一般的利剑,但瞧来瞧去,各剑均自不同。
龙钰又低低叹了口气,道:“咱们使玉女素心剑法,能胜得了他么?”杨过道:“他武功虽强,却也并不在金轮法王之上。我二人联手胜得法王,谅来也可胜他。”龙钰道:“是了,法王不住激他和我二人动手,他是要瞧个清楚。”杨过微笑道:“人心鬼蜮,你也领会得一些了。”
龙钰笑容如月,道:“对了,你刚才呕了血,不打紧罢?”杨过道:“我见了你,什么都不碍事了。”
龙钰柔声道:“我也这样。”顿了一顿,又道:“你近来武功大有进境,合斗法王之时咱们尚且能胜,何况今日?”杨过听了此言,也觉这场比试定能取胜,握着他手说道:“我想要你答允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
龙钰柔声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早已不是你师父,是你男媳妇啦。你说什么,我便听你吩咐。”杨过道:“那……那真好,我……却不知道。”龙钰道:“自从那天在终南山的晚上,你和我这般亲热,我怎么还能是你师父?你虽不肯娶我为妻,在我心里,我早就是你妻子了。”杨过不知那晚在终南山上到底为了何事,他才突然如此相问,或许是他一时心情激动,或许是他久怀情愫而适于其时突然奔放流露,自然万万料想不到甄志丙作恶那一节,心想:“那天我义父欧阳锋授我武功,将你点倒,我可并没和你亲热啊。”
但耳听得他如此柔声说着缠绵的言语,醺醺如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龙钰靠在他胸前,问道:“你要我答允什么?”杨过抚着他秀发,说道:“咱们胜了那谷主,立即动身回古墓,以后不论什么,你永远不能再离开我身边。”龙钰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说道:“难道我想离开你么?难道离开你之后,我的伤心不及你厉害么?我自然答允你,便天塌下来,我也不离开你啦。”
杨过大喜,待要说话,忽听为首的绿衫弟子大声道:“拣定了兵刃没有?”
龙钰微微一笑,向杨过道:“咱们尽快走罢。”转过身来,想任意取两把剑便是,却见西壁间一大片火烧的焦痕,几张桌椅也均烧得残破,不禁一怔。杨过笑道:“那老顽童曾闯进这剑房中来过,放了一把火,这焦痕自是他的手笔了。”见屋角里半截画幅之下露出两段剑鞘。他心念一动:“这两把剑本是以画遮住,只因画幅给老顽童烧去半截,剑身这才显露。主人如此布置,这两把剑必定珍异。”于是伸手到壁上摘下,将一柄交给龙钰,握住另一柄的剑柄,拔出剑鞘。
剑一出鞘,两人脸上都感到一阵凉意,剑身乌黑,没半点光泽,就似一段黑木一般。龙钰也拔剑出鞘。那剑与杨过手中的一模一样,大小长短,全无二致。双剑并列,室中寒气大增,两把剑既无尖头,又无剑锋,圆头钝边,倒似一条薄薄的木鞭,便如他二人练玉女素心剑法时所使的无尖锋钝剑一般。杨过翻转剑身,见刻着两字,文曰:“玄阳”,再看龙钰那把剑时,刻的是“玄月”两字。杨过喜欢这成双成对的剑名,眼望龙钰瞧他意下如何。
龙钰喜道:“此剑无尖无锋,正如咱们用惯了的无尖无锋剑,也正好用来与谷主过招。他对我有恩义,我本不想伤他。”杨过点点头,举剑虚刺两下,但觉轻重合手,极是灵便,道:“好,咱们便用这对剑罢。”
龙钰还剑入鞘,正要出室,只见桌上花瓶中插着的一丛花娇艳欲滴,美丽异常,只杂乱无章,不成格局,多半还是周伯通来捣乱时弄乱的,于是顺手去整理一下。杨过叫道:“啊哟,使不得。”但为时不及,龙钰手指已给花刺刺中数下,他愕然回顾,问道:“怎么?”杨过道:“这是情花啊,你在谷中这些日子,难道不知么?”龙钰将伤指在口中吮了数下,摇头道:“我不知道。情花?那是什么花?”
杨过待要解释,一众绿衫弟子连声催促,两人重回大厅。公孙谷主早已等得极不耐烦,向绿衫弟子怒目而视,显是怪责他们办事不力,何以任由杨龙二人耽搁了这许多时候。
众弟子极为害怕,均各变色。
谷主待二人走近,问道:“柳公子,你拣定剑了?”龙钰取出“玄月剑”,点头道:“我们用这对钝剑,不敢当真与谷主拼斗,只点到为止如何?”谷主心中一凛,厉声道:“是谁教你们取这剑的?”说着眼光向公孙律厄一扫,随即又定在龙钰脸上。龙钰微感奇怪,道:“没人教我们啊。这对剑用不得么?那我们去换过两把便是。”谷主怒目向杨过横了一眼,道:“换两把剑,岂不又去半天?不用换了,动手罢。”
龙钰道:“公孙先生,咱们话说明在先,我和他跟你单打独斗,都非你对手,现下以二对一,那是我们占了便宜。我们并非真的要跟你为敌,也不是与你比什么胜败。只要你不加阻拦,我们向你认输道谢。”谷主冷笑道:“赢得我手中刀剑,我自是任你们处置,倘若你们输了,婚姻之约可再不能反悔。”
龙钰淡然一笑,道:“我们输了,我和他一起死了,葬身在这谷中便是。”公孙谷主更不打话,左手金刀挥出,呼的一声,向杨过斜砍过去。
杨过提起剑来,还了一招“白鹤亮翅”,乃全真派正宗剑法。公孙谷主心想:“这一招虽然法度严谨,却也只平稳而已。”右剑回过,向他肩头直刺,竟撇开龙钰,刀剑齐向杨过身上招呼。杨过凝神应敌,严守门户,接了三招。
龙钰待谷主出了三招,这才挺剑上前。谷主对他剑招却不以金刀招架,只在他来势极急之时,方出黑剑挡开,招数中显是故意容让。法王看了七八招,微笑道:“公孙谷主,你这般惜玉怜香,只怕要大吃苦头。”谷主道:“大和尚,你若瞧不起在下,待会不妨下场赐教,此刻却不用费神指点。”说着催动刀剑,厅中风声渐响。
又斗数合,杨过使一招全真剑法的“横行漠北”,龙钰使一招玉女剑法的“彩笔画眉”,两下都是横剑斜削,但杨过长剑自左而右,横扫数尺,龙钰这剑却不过微微两颤,两招合成了玉女素心剑法中的一招“帘下梳装”。谷主一惊,举黑剑挡开杨过长剑,横金刀守住眉心。龙钰的剑刃堪堪划到他双目之上,刀剑相交,当的一响,金刀的刀头竟给玄月剑割去一截。
旁观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他手上这柄看来平平无奇的钝剑竟如此锋锐。杨过与龙钰也大出意外,他们初时选此一对钝剑,只为了形同古墓中的无锋剑而双剑同形,不料误打误撞,竟选中了一对宝剑,这一来精神大振,双剑着着抢攻。
谷主也暗暗纳罕:“柳弟武功虽高,也还不及我,这小子更加不用说了,料想他二人合力也丝毫不惧,怎知双剑合壁,竟如此厉害,看来那贼秃的话倒也不假。倘若今日输在他二人手下……倘若输在他二人手下……”想到此处,猛地里左刀右攻,右剑左击,使出他平生绝学“阴阳倒乱刃法”来。黑剑本来阴柔,此时突然硬砍猛斫,变成了阳刚的刀法,而笨重长大的锯齿金刀却刺挑削洗,全走单剑的轻灵路子,刀成剑,剑变刀,奇幻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