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景看不见,被自己践得新血替暗血的头颅无声地咧着嘴角,笑容愈发扭曲可怖。
不远处,一声轻响,似金铁叩地。
银景报复至兴头,大抵就是雷鸣电闪他也浑不入耳,哪管这微不可察的异动?
一旁老者却是眉目一凛,隼移般侧身欲拦下自斜后而来的一击。
那动静却在他身后中道消失,非止形影,连利风与杀气也皆如卒然泯灭。
老者一愕,随即心下涌起波涛般的危机感,撕喉厉呼:“少爷小心!”
落下的不是话音,而是银景挑飞极远的人头。
老者眼目顿红,掌中迅聚灵力,欲要将仍伏于地的魔鬼轰个血肉碎飞。
而他掌心方抬,刚斩杀了银景的“无形”锋刃便切在了他的颈上。
那绝是世间至为锋利的剑刃,即便溯于四千年前,悬隐域全域习剑之时,也无一可与之相提并论。
遇致命攻击而触发的防御法宝为他拦得了片刻,那锋锐之意却直透破御障,截断了他的喉管。
下一刻,御障破碎,凝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的头颅辘辘滚落。
三圈金环随亡魂消散,孤竹从尘土中立起,“咔”一声扭正自己的颈骨,随即一拂血袖,复现形迹的月黑破风倒飞而回,正正执入少年掌中,滴血剑尖斜指黄土。
任是那老者再活一次也不会想明白,孤竹控驭月黑,并不需要内力,只需心念一动,如臂指使。而他虽封孤竹内力,却无法制其心眼,孤竹已是心眼如电上境,而他不过心眼如烛巅峰,当孤竹有意以心障为月黑作掩护,他也只能做个瞎子聋子,无法捕捉到任何一缕蛛丝马迹。
睨着身旁瘫倒于地的无头身躯,孤竹拄剑点在那犹自齐整的华服上:“死了。可惜。”
少年随意插剑,切分糕点般将银景尸体的四肢一条一条从躯干上划断,又唤来风刃将他阉割,不愿脏了自己的剑。
“唉,还是不解气。”少年随手将月黑向肩上一扛,仿佛毫未觉察锋刃划开嵌入自己的血肉,“死了,就这么死了怎么行?”
灌满鲜血的双眸抬望向院里战战兢兢的家仆,竟是有人一下骇疯了,嘶声嚎叫着向院外拚命奔逃。
一罩巨大的风障瞬间围笼住这片别院,那几人不管不顾地向外冲撞,顷刻就在风刃里绞成漫天肉屑骨粉,伴着喷薄而出的大蓬大蓬的血雾,浇了院内之人满头满脸。
血衣少年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幽立在众人面前,本就已受惊到脑如泥石的家仆一见此鬼影,竟与那琴馆外的侍女们别无两样,风吹木牌一般“啪啪啪”晕下去一大片。
“废物。”毫不留情地一声冷訾,孤竹复抬眸盯上仍能强自僵立的几人,随手挥剑指向其中一个,“你,去把你家少爷的六体捡回来,在我面前拼好。”
那家仆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打着牙拼了命地点头,强催着不利索的腿脚去收拾残躯。
孤竹剑锋一移,血黑的寒星在余人面前幽烁:“奉劝一句,坚持到最后,你们的小命还能苟全。这些女人一样的废物,活着没有一点意义。”
纵使□□已经湿透,那数人亦点头如捣蒜,半分不敢怠慢。
可笑的是,孤竹剑锋放下,便见地上烂泥般铺着的人群中,有几个竟是当场“诈尸”,颠颠从地上爬了起来。
“呵。”平地风起,数颗头颅弹珠般弹射跳跃,刚爬起的几具“尸身”又躺了回去,“偷奸耍滑,连女人都不如。”
尚站立的几人又受一惊,腿软得都快撑己不住,只好不停地互扇巴掌,揪着最后的清醒不叫自己晕倒在地。
趁方才那家仆收拾尸体的功夫,孤竹又一次步入那间万恶之源的卧房,前后不足一个时辰,少年却不知是已然平静,亦或麻木。
血衣行至床畔,身侧是比十八层更深的地狱之景,那血衣宁静得便似一朵浴火的曼珠沙华。
捏起床头一只碎了大口的瓷杯,指尖凝一点莹白光芒,将杯底残余的水液聚作一珠,缓缓悬起。
白光愈发弥漫绚艳,几个瓷瓶在岚烟般的光芒中凝聚成形,而水珠在光芒中扩生成流,一缕一缕地灌入每一个瓷瓶中,塞上黑布。
孤竹收拢数瓶而出,院中已陈好银景完整拼凑的尸身。
“很好。”将哆哆嗦嗦立在旁侧的家仆踹去远处,孤竹一指地上尸首,一线白光飞出指尖,笼附了银景全身。
众家仆目瞪口呆地眙着银景周身多了一层莹白毫光,便就这般起死回生,四肢与头颅仿佛从未与躯干分离过。
银景完好无损地从地上坐立起来,惊愕万分地抬起自己双手看了看,又狠狠往自己大腿上一掐:“哎哟!这,这不是梦,我活了?小爷又活了?!”
他方猖狂地仰天大笑数声,叫道“天都不收小爷”,正得意至极地要叫上家仆打道回府时,一片血色的衣角忽然飘入了他的目眦。
银景一愣,随即哀嚎着忙不迭后退,身形却被无形伟力死死钉在原地。
那血衣的魔鬼蹲下身,好整以暇地探出一手,寒铁一般钳制住他的下颔:“不错,这样顺眼多了。”
“你、你干什么!别过来!你杀了我也没用,你杀不死我的!”银景颤声厉叫,却不自觉已喊出了哭腔,外强中干。
“杀你有什么意思?”孤竹持着一听就不怀好意的温柔至极的嗓音,手指顺着银景的下颔一路缓抚,享受着那肌肤凝脂滑乳般的触感,“明明有更有趣的事可以做。”
银景被那沾满血腻的手摸得恶寒不已,鸡皮疙瘩泛了一身。却这才低头去看,发现自己身上衣着已然变换成了女式的族服,身形窈窕,衣裙如花,不遮双肩颈下,半掩月瓣,皓呈修腿。
银景简直傻了,他觉得自己大抵是做了一个噩梦,却鬼上身一般永远醒不过来。
那血指再下,狠狠一掐,银景立时惊声痛呼,凄惨之中竟娇藏着丝丝媚意婉转。
魔鬼眯着眼享受水玉香柔,恍如蝴蝶扑住未绽的花苞,将娇嫩的瓣与蕊尽欲拢于自己的双翅之间,随风抚蹭。
“浑蛋!禽兽!我不是女人!你他娘赶紧放了我!”银景发疯般崩溃地大叫,全然不想她此时这尖细柔弱的嗓音有什么说服力。
孤竹惬然一笑,魔掌又移去另一边□□,掌下之人又是亦哭亦叫。
白光之中一面圆镜凝成在银景面前,让她看清自己梨花带雨似的娇容,媚红染如胭脂,引人怜惜又引人发邪:“你不是女人?我今日卖你到秦楼,明日你就能拿个花魁。一双玉臂万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你是不是女人,还由得你自己说了算?”
说着,似是有所想象,孤竹不禁分外愉悦地诡笑出声。
“魔鬼……妖怪……”终于所有愤恨都被绝望吞噬殆尽,化为至深的恐惧,“你使这邪术,定会遭天谴的……”
“是啊,你男女之事天经地义,天不会谴你。”孤竹又猛地扣住银景的下颚,迫她张嘴,将方才制好的一瓷瓶水液倒入她口中,“我改阴换阳,颠倒伦常,天一定会谴我。”
被逼着咽下那一瓶水液,银景呛咳不止,不及反驳,已被白光中凭空出现的绳索缚住手足。
孤竹掐着银景的脖颈将她提起,拖拽着扔入屋门室内。
遂血目扫向周遭脸都扇肿的几个家仆,一人一个瓷瓶,逼他们立刻饮尽。
然后又打开屋门,一脚一个踹进去。
砰然一声,房门紧闭,似也砸落了最后一缕只道寻常的光明。
莹白毫光渐渐浮现于屋舍轮廓,纵窗扇洞开,依然无人能进,无人能出。
“女人生来就是挨压的,这话真没错。”孤竹挂着残忍凛冽的笑,抱臂立于屋前道,“让你尝尝当女人的极乐,让你感受一下被当成女人疼爱的滋味,你难道不该对我感激涕零吗?哈哈哈哈哈……”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这里,天道管不了。”孤竹接着道,“你就算咬断八百根舌头,也不会死;这几个禽兽呢,会有永远花不完的精力来满足你;而这里的光阴,是没有规矩的……怎么样,这个现成的极乐世界,不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来得真切?”
屋内已有不堪入耳的响动传来,孤竹笑意更深,真是大快人心。
报复事毕,心中黑云凝成的胃囊却仍辘辘催餐,之前那二三十条人命反倒成了开胃菜,让它更加饥饿发狂了。
随手将晕了一地的家仆尽数收割,留下石白的一缕光华仍笼着屋舍,孤竹足尖一动,血色的身影便一逝无踪。
……
赶赴幽韵径时,此地已是花颓叶败,枝萎茎凋,琴馆稀落空寂,四周七七八八地歪倒着所有侍女,有哭晕的,有吓晕的。
“……”星簇河难免震惊,心中沉乱。凝神翕目,探出心眼之力游察四野。
这一片山林俱寂,虽落人迹,却无人气,只在深处一间幽院探到了数十具无头人尸与满院血迹,以及院中独屋表面附着的莹白毫光。
“!”心中又是一懔,那白光如斯熟悉,却也无异寻常,真会是石白么?
携空池与星断澜二人前去别院,一地惨状与心眼中所见殊无二致。
“这是……银家家仆的服饰。”空池也算与银景及其从者打过交道,还留有些印象,“怎会一下来这么多……?又怎么死得一个不剩?”
另一边,星断澜一至就注意上了那间发着白光的屋舍,竟是使尽蛮力无法推开,不禁面沉如水:“还有活口。”
屋内传来的叫声已然嘶哑,却仍被无形的力量吊着气力,而那见不得光的动静仍毫无止歇,几人一听便知是何乱事,皆是面色不好,叹世风粗俗。
连八羽巅峰的星断澜都推不开此门,空池与星簇河只好另寻他法。
星簇河见满地尸身皆是断头而亡,伤口极为平整光滑,非至利之刃不可做到,而悬隐域虽有修者会使灵力、无实之刃,然绝无法以此砍杀如此数量的人命,更不会一种其他死法都不见。
那家伙……怎么也会这样恣意生杀?
空池绕着屋舍巡了一遭,道屋后有一扇窗开着,虽不一定能翻得进去,至少可以瞧瞧屋内情形。
想也知道屋中不会有什么好景象。然当三人从窗中探去目光,瞧见一片狼藉里满室乱爬的无数婴儿时,霎时皆是面如死灰。
没人再敢于窗外迟留,纷纷避离远去。
饶是星断澜生数长,阅历广,也未曾见过这般极端的腌臜事,便连他那平素雷打不动的石塑脸也颇有菜色。
星簇河与空池到底年轻,忍不住扶着一片山壁作起呕来。
远处那较泥沼蟾蜍更为恶心的声响还如梦魇般隐现不断,让二人几欲将连日的吃食都呕吐出来。
星断澜看了看二人,忽神情一定,反身回院,欲动用灵力将那屋舍直接摧毁。
待胃中再无物可腾涌,星簇河才勉强压制住痉挛的恶感,攥着一拳狠狠砸入山壁内:“……你疯了么?”
后又眄见星断澜欲以灵力硬撼石白,星簇河连忙上前阻止,制住他控制松风的一臂:“断澜叔,你破不了它的。”
空池亦勉强稳神跟上前来:“这白光究竟为何物?这得是强大到何种程度……?”
星断澜亲身试探过,却也面露无望,摇了摇头:“它,没有境界。”
空池一震,半晌无法言语。
星簇河沉沉一叹,眸中一派迷惘怆痛。
“让我来试试吧。”那淡冽的话音覆满哀然。
不容劝阻,星簇河移步近前,缓缓抬起指尖,虚虚触及那白光的毫绒。
旁观二人俱是浑身紧绷,禁不住脱口而呼一声“小心”。
白光却是毫无动静,既未伤及星簇河,亦未为他让开道路。
“石白,我知你法比天高,称心如意,无所不能。”少年沉声缓言,“但你之能为,应助燕雀化鹏、蜉蝣渡海,应教蝼蚁折地,应教木叶之存不依日光!而非委躯于此等烂俗之事,惩罚几个身心皆受天道伦常束缚的愚民。”
他不知此地发生过何事,但他能猜到足以让孤竹做出这般恶事的缘由。
用石白来惩处这些无药可救的愚民,实为不值,亦为不智。
这些人,一向是逆来顺受,他们从不敢抱怨天道,更不可能想到反抗。再给他们几辈子好活,也永远如此,只会抱怨旁人,憎恨上层;即使爬至高位,也只会与人斗,与同僚斗、与天下人斗,诃责下属,掌握生杀,以为握住了蝼蚁的性命。
常论出身,皆是羡妒他人、怨怪父母,从不想父母生子,又何知腹内之物如何演化成人形的!
他们只合在天道的股掌里沉浮弄戏,甚至永远看不到这只手的存在,又何能想到违抗!
动用石白对付这样的人,实是与宝剑挑滫水无异,既脏了剑,又不过无用功——虽则,单是报复发泄,大抵是没有更解恨的方法了。
石白不知是听懂了少年的关心,还是感受到了少年与天不类的心志,竟是有所动摇。
一旁二人便又化紧张戒惕为惊诧怔忡,眼见那白光顺着星簇河的指尖缓缓融下,如幕布般从屋舍表面揭落,又汇入一流,流向星簇河掌心凝聚。
于是白光尽散,而蓝衣少年纤修的指掌间,悬出了一柄细小的莹白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