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寒素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耐烦。
可对方是邢玉堂,他就算贵为行云宫的表二爷,也不能说,哪怕对着陆七开的一句玩笑,都得小心翼翼。 邢玉堂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把目光投向了前方不远处,笑问:“那边在干什么?挺热闹。”陆七夹了下马镫,坐骑向前行出好几步,望着那边的热闹笑起来:“这条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必定是落梅庵!”
邢玉堂有些意外:“一座庵堂,怎得这般热闹?莫非有德高望重的师太诵经?”
他说完这话,邢素寒同陆七都笑起来。 邢素寒打趣:“这年头,怪事多了去了,庵堂里可不一定全是吃斋念佛的女尼。”
邢玉堂朗眉一挑,看向陆七。 陆七解释:“这落梅庵里住着的确实不是寻常比丘。是城里新来的一位倌人,名为宝儿。”
邢玉堂皱眉:“既是个倌人,为何偏生起个庵堂的名字,叫家人看见不尊重。”
陆七耸肩一笑:“可是又没谁规定除了比丘院,别的地方就不能叫庵堂的。所以这个倌儿也不算犯法,也没哪儿能治理她。”
邢素寒也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个倌儿蛮聪明,起这么别具一格的招牌名号,一来就红透了整个沧浪城。”
“眼下就连那些达官显贵,想进落梅庵都不容易呢!”
三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落梅庵前。 庵前前拥后挤堆着许多人。 做生意的豪富,自恃才高的书生,容貌俊秀的年轻公子…… 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全是想一览宝儿姑娘芳容的痴男。 邢玉堂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打扰这些痴情的男儿,驱使着孟槐兽自人群背后绕行而过。 这些男人好多已经到了疯狂痴颠的程度,根本就没人注意到邢玉堂的到来。 邢玉堂骑在高高的兽背上,隔着人群将目光投向落梅庵的正门。 他又有些意外。 这座落梅庵,不光名字像庵堂,就连门脸儿也肃静地跟庵堂几乎一模一样。 灰扑扑的砖墙,嵌着双开的栎木门,门上甚至连重漆都没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清水漆,透着木质本来的素净颜色。 门两侧同院墙相对的方门墩位置,一边载着朱砂梅,另一边凿开一眼清潭。 光从这扇门上,竟嗅不出一点儿脂粉气。 邢玉堂沉默地收回视线。 他虽然贵为少城主,但这些却不是他管的事。 一个倌人非要起个庵名做这种事,这是百姓的自由,府衙本来就管不着。 三人驱策坐骑,安静地经过落梅庵,邢玉堂的目光仍旧随意地落在别家商铺上。 陆七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偶尔说两句玩笑。 只有邢素寒,临离开的时候,终究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迟迟未开的,阁楼上的小门儿。 然后,他看见那阁楼上,灯亮了。 灯亮了。 一个驼背的侍者打阁楼上的小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扫帚和簸箕。 簸箕和扫帚是用来扫银钱的。 每日晚间,驼背的侍者都带着簸箕和扫帚上阁楼来扫钱。 这里头也并非都是钱,也有珍珠,翡翠,各色精致的首饰,甚至还有名贵的字画,就连修士的法器也不稀罕。 这些全都是楼下那些疯狂的男人们丢上来,是他们对宝儿姑娘表示的心意。 但是在落梅庵里,却没人跟这些东西叫宝物,或者叫金银。 不管多昂贵珍惜的物件,进了这里都统称“钱”。 所以,驼背侍者的工作就是扫钱。 至于这些男人为啥平白仍进来这么多钱,驼背侍者想不通。 但他知道,这些疯狂扔钱的男人们,根本就没见过宝儿姑娘。 一个都没。 但是,他们却肯成夜成夜守在这里,不干活儿也不回家,不读书也不做营生,就为见宝儿姑娘一面。 可是就算见上一面又能怎样呢? 更何况对一个还没见过的女人,就疯狂的这种抛家舍业的地步。 驼背侍者除了惊讶这世道居然有这么多疯子,别的再没了。 驼背侍者把簸箕里的钱,倒进一个个空荡荡的大箩筐里。 等把所有的钱全都装进箩筐,他便把箩筐挨个背下楼,送到西厢小屋里。 西厢的小屋子住着花枝大娘。 这几箩筐钱历经花枝大娘那双桃花眼仔细挑拣,把最后挑选出来的东西送进后院去。 那些被送进后院里的东西,兴许能去到宝儿姑娘的跟前,也兴许被不经意丢进哪个荷花池子里,最后埋进荷塘底下,终不见天日的淤泥里。 驼背侍者把今天的两个装满钱的箩筐搬到西厢小屋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门,也不用等里面开口答应,他就径自推开门,把今晚的两个箩筐抱进去。 驼背侍者知道,花枝大娘从来不歇息,不管啥时候进她屋里,她都是清醒的,迷人的。 驼背侍者虽然在落梅庵里做事,他其实也没见过宝儿姑娘,他只见过花枝大娘。 驼背侍者觉得花枝大娘就是这世间最美的女人。 他从来没见过像她那么温柔仔细的女人,虽然花枝大娘不年轻了,但看上去好像永远都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 这是一个女人最美的年纪,风流妩媚,而且还没开始老。 她身上永远香喷喷的。 她身上的香不是那些让人头疼难受的脂粉香。 她身上的香像天生的花蜜,好像能随时惹来蚊蝇的纠缠,是叫人眼馋的香。 驼背侍者觉得花枝大娘美还有另个客观原因,那就是这座落梅庵里,除了宝儿姑娘,就只有花枝大娘一个女人。 再没谁了。 看见驼背侍者把东西背进来,坐在红烛下的花枝大娘,对着他眯着眼儿笑起来。 花枝大娘不用说话,驼背侍者一见她这样的笑就知道意思。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个箩筐挪到花枝大娘的床跟前,然后小心翼翼地回话:“那人走了。”
花枝大娘眯起眼的笑,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渐渐收起来,嫣红的薄唇轻微地吐出一声叹息。 红蜡烛映出她额间那朵艳丽的梅钿,轻轻地往上浮了浮。 驼背侍者知道,这是花枝大娘在皱眉头呢。 每次他这般回话,花枝大娘都会皱眉头。 花枝大娘皱起眉,驼背侍者的心情也跟着不好了。 然后这满屋子的金钰翡翠,叫外头那些疯子一样的男人们倾家荡产的宝物,瞬间全失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