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离开清乐坊后,萧夜辰有两天没有再来。六月初六,石如烟去了武场,萧夜辰无所事事便往清乐坊去了。
他从未想过,若有一天去清乐坊,未晞不在了是何情何景。
没想过,可如今却摆在眼前。
拉开那扇木门,屋中空荡荡的,那个清瘦的身影不在了,曾在他指间发出潺潺如流水声音的古琴还静静躺在桌案上,屋中冷清清的,并没有以往的温度。
萧夜辰愣愣的看着这间空屋子。
在他的印象中,未晞从来都是在他拉开门之后,露出淡淡的微笑,不论何时来找他,他都是在的,会对他笑。
可如今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他突然不知所措,有些无所适从的左右环顾了一番。如今,就连他想去找人都不可能,他并不知道未晞除了清乐坊,还会去哪儿。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上楼,他立刻转身去看,原以为会是未晞,可在看清来人是乐老板之后,他有些失落。
“乐老板,未晞呢?”
掌柜的一愣,朝屋里看了一眼:“没在么?”
“你也不知?”
掌柜的想了想道:“他本来就不爱出门,而且不是一向被叶少爷包下了嘛,我也就没怎么替他安排别的客人。”
萧夜辰有些没精打采的摆了摆手,又似心有不甘的朝屋里看了一眼,最后却也只能叹气。
“叶少爷,未晞这两天心情不大好,兴许散心去了,您晚些时候再来看看?或者他一回来,我就托人去找你?”
萧夜辰点点头,想了一会儿,今日本就是一门心思来找未晞的,如今人不在,接下来做什么,他着实没想过。而突如其来的失落也让他彻底没了心情去寻乐,便朝他道:“我就在这儿等等,晚些时候再走。”
“要不要换未央来伺候您?”
“不用不用,你忙去,不用管我。”
乐老板看他兴致缺缺的,也没再多说,转过走廊往楼上去了。
萧夜辰在屋里转了转,头一次仔仔细细的打量他的房间,朴实典雅,充盈着一抹淡淡的清香,那是平日里抚琴时点香的味道。
他伸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个音,突然想到了初见时,在秦月楼里的情景,自己误认为未晞是个姑娘,还打了赌,火辣辣的来了个强吻。当时的未晞,神色说不上动情,多半是茫然和惊愕吧。
往后自己便像着了魔似的每天往这儿跑,未晞甚至闭门谢客,他也从二楼摔了下去,模样似乎也并不比那天摔下楼的酒客强。用未晞的话说,他无非也就比那些市井地痞流氓俊上一些。
萧夜辰无声的笑了起来,在屋内走走转转,转身间看到了书桌上扑面朝下的一本书。
“《大学》?”
萧夜辰没想过未晞会看这些书。
信手翻了几页,上面还有读书人写下的批注,清秀的字迹,似乎都能想象出那人支着头全神贯注的在看,在写,或许眉心还会微微蹙起,墨渍会画到脸畔。
“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他就这么拿着《大学》看了起来,只是还没看多久,困意就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就在他感受到困意的下一刻,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做了一个梦,塞外草原上,他正骑在马上奔驰,手中提着猎来的野味,脸上是满满藏匿不住的幸福。
越过茫茫草原,他在一间清雅的小屋边勒马,朝那儿喊了一句什么。
未几,屋门开了,一个捆起袖子手中端着菜肴的清瘦身影缓缓走了出来,望着他笑了。
画面温馨,就像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
萧夜辰望着那人,心里说不出的充实,安逸,他想让梦中的自己走近些,去看清那人的容貌。
却是此时漫天战火笼罩了过来,火焰几乎是眨眼就将那个清瘦的身影吞没。
萧夜辰一身战甲,在茫茫炼狱中寻找嘶喊,眼前除了无尽的血色,并无任何鲜活的色彩。
待到火焰散了,四顾皆是焦黑的土壤,草原不在了,小屋也不在了,那个身影也不见了,只剩荒芜和龟裂的大地,在向他嘲讽着。
萧夜辰心一下慌了,说不住的涩意在心头弥漫,他喉头发紧,一下就从梦中惊醒。
喉头还是有些疼。
看着屋中的景象,他有些迷糊,一时竟忘了自己在哪儿。脑中浑浑浊浊,梦中的情景已记不大清了,只觉得疲乏,越睡越累。
窗外已是黄昏,天空最后一抹橙色即将消失在云端。
萧夜辰揉了揉睡的酸疼的肩,又回头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大学》。
这一天未晞都没有回来,萧夜辰有些无聊,拍了拍书扔回了桌上,旋即起身往外走。
回到府中已是亥时。
刚进院子,小厮福福跟上来,追着他屁股后面说:“三皇子,晚间石姑娘来找过您,可您不在府上。”
萧夜辰稍稍打起了精神,心中一动道:“找我做什么?”
“没什么要紧事,说您一天没见着人,姑娘……姑娘的语气有些不客气呢。”
“怎么说的?”
福福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学着石如烟的语气,瞪着两眼睛道:“平日追的紧,轰都轰不走,今日怎不见了?我当他死了呢!”
萧夜辰脸上笑了笑,又问然后呢?
“然后姑娘也没说什么,在府上坐了一会儿,翻了翻您的兵书,约莫酉时就走了。走前还叮嘱说,明日之约别忘了。”
“那是自然。”
福福接过萧夜辰扔来的衣服,探着脑袋朝屋里道:“明日去马场,您真不用带上几个随从么?”
“不用,又不是练兵打仗的。我一个人来去惯了。”
福福点点头,转身去给他打水去了。
这一夜本是所有寻常夜中的一夜,没有特别,也无需去记得什么。可这一晚,萧夜辰又梦到了午间梦到的那个场景,那一片草地转瞬被火焰吞噬,还有那个消失在战火中的身影,一直努力却始终无法看清是谁。
辗转反侧,第二日醒来,萧夜辰有些累,无精打采的望着窗外出神,好一会儿才起床。
石如烟看了他少了些精神,不由笑了起来。
“你这又是给谁家姑娘夺了魂?”
“姑娘?”
“早就听说你是个风流皇子,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我自认为魅力不差,却也只抓得住你这半个月。”
“瞎说,我哪有再看别家姑娘?我若真爱上一个人,必定是死心塌地的。往日那些不过是图个乐,美人嘛,哪个男人不喜欢?”
石如烟笑笑,牵着马儿在马场上溜达,没再说话。
萧夜辰默默跟了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石如烟转身来问:“三皇子,你那天说你想追求我,是真心的?”
萧夜辰一时没听明白,愣了片刻后才接口道:“自然是真心的,这么多天了,就算我嘴上骗人,真心如何,你还能看不出?”
“知道你嘴上厉害。真心嘛……或许是的吧,勉强能看。”
萧夜辰撇撇嘴,不以为意。
“你昨天上哪儿去了?我以为你会在练武场等我呢。”
一想到昨天,萧夜辰眼底的光彩便淡了下去,拍着马脖子叹了一口气。
“没什么事出去溜达了一圈。”萧夜辰心里莫名的沉闷,干脆甩甩头,冲她道,“都是将门出身,敢不敢比试一下?”
石如烟来了兴致,扬眉:“行啊!咱们看谁先到!赢了的可以提一个要求,如何?”
萧夜辰翻身上马,朗声道:“让你百米,你怕是也赢不过我,我可等着让你做我女人!”
石如烟不屑嗤鼻,扬鞭策马,疾风般冲了出去。
待她冲出百米开外,萧夜辰才抽了一鞭跟了上去。
那一句“让你百米”的确不是吹嘘,不出眨眼,萧夜辰已奔至石如烟身侧,眼看只差半身就超了过去。
“厉害啊,也不是花架子嘛!”
“你若想认输,我可以让你几分。”
“轻狂,你若大意,输得可是你!”石如烟挥鞭更加手重,马儿一阵嘶鸣,飞一般跑着,不一会儿又将萧夜辰甩在身后。
两人这么不分上下的跑了许远,那棵参天榕树就是终点,雪白的灵驹率先抵达,扬起前蹄仿佛是在宣扬着胜利。紧跟着那匹棕马也越过了榕树,却十分不甘心的瞪着那白马,眼神哀怨委屈。
石如烟朝萧夜辰一扬眉,笑道:“如何啊?认输不认输?”
“姑娘厉害,萧某甘拜下风。”萧夜辰揉了揉小棕马的鬃毛,拍了拍他的脖子以示安慰。
“姑娘赢了,想让我做什么?”
石如烟想了想道:“做什么好呢?你容我想想。”
萧夜辰也不急,翻身下马,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擦了擦汗,然后便望着远处的山水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石如烟道:“想不到,这样好了,你先欠着,日后我想到了再说!”
“行。”
“到时候你可别赖账!”
萧夜辰笑:“美人提的要求,我从来不赖账,刀山火海我也得去。”
石如烟两眼弯起,扬起下巴道:“你别的地方我不好说,就这一点,我还挺欣赏。”
话音落,也不知她身侧的白马遇上了什么,一直安安静静在低头吃草,蓦然双耳一动,紧张的退了几步连带着嘶鸣扭头就冲了出去。
“乌雪!!我的马!!”
萧夜辰比她反应迅速,早在白马转身逃开的那一瞬翻身上马。
“你等着,我替你追回来!”
石如烟焦急的跟了几步,见他们眨眼就跑没了影儿。
她倚在石柱上等了一会儿,不时朝远方看,萧夜辰也不知这一鞭冲到哪儿去了,半晌没见回来。
这时一名小厮急匆匆的上来,朝她俯首道:“小姐,有急事……”
石如烟看了他一眼,不耐烦道:“怎么了?”
小厮四下环顾,见此处没有别人才低声道:“侯爷出事了……”
“什么!”
“刚才侯爷随侍身边的小木……跑来说,侯爷在云梦湖北坡遇到刺客袭击,小木冒死逃了出来,赶到马场。”
“他人呢!”
“小木已经被送到医馆了。他腰间被捅了一剑,伤的厉害,大夫说凶多吉少。”
石如烟当即就呆住了,她看看天色,已近黄昏,小木带伤到马场来,路上已耽搁了不少功夫,这期间在北坡可能发生许多事。
“爹每个月去北坡都不会带随从侍卫,只带着小木一人。如今小木逃回来了,那爹呢?他难道还在北坡?小木可有说爹的消息?”
“他伤的厉害,没来得及说太多就昏死过去了。他说刺客身手十分厉害,侯爷几乎拼了性命才将他送出来,他只记得最后一幕是侯爷用身子护着他,将他推了出来。”
“怕是已经离开了北坡……我们立刻回府!”
“那三皇子那边……”
石如烟正纠结着,远方传来两声马儿的嘶鸣,正是萧夜辰策马归来,手中还牵着乌雪的缰绳。
石如烟遣退了小厮,望着萧夜辰。
萧夜辰冲她笑了笑。
“乌雪是相当好的马啊,都快追到马场另一头去了。”
石如烟挤出一丝笑,应付了一下,接过了缰绳道:“三皇子,我有话要说。”
萧夜辰“哦”了一声,笑盈盈的看着她,看她模样不自在,当她是要表白或是约会。
“不管你说什么要求,我肯定答应!”
“多谢三皇子。”石如烟摇摇头,“眼下已近黄昏,天色渐晚,我想先回去了。”
“为什么?今晚东市有花灯会,不去看看?”
“不了,我想回家。”
“那我送你吧。”
石如烟翻身上马,语气中是不容推辞的拒绝。
“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哦,那路上小心。”
石如烟再不看他,狠狠一抽乌雪,竟是比午间赛马还要拼命的冲了出去。
萧夜辰摸了摸袖子里的玉钗子,眼底划过一丝失落。
那是他方才出去追乌雪时,在马场边的一处茶馆里问老板娘买下来的。原本打算送给这个火辣辣的姑娘。
他在夕阳斜晖里站了一会儿,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老长,他才缓缓朝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