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云梦湖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地方。地势平缓,依山傍水,春时百花齐放,风光旖旎,秋来满目金灿,风高气爽。
这儿一向都是文人雅士喜欢来的地方,饮酒作诗,弹琴吹曲。
萧夜辰一行五人包下了一艘游船,带着几个小厮正沿着云梦湖意兴阑珊的游览。
沈宁几人围在桌边喝酒,不知说到了什么放声大笑起来,闹的整个船顶都在嗡嗡炸响。
萧夜辰面上恼怒,一拍桌子,指着桌边几人说了几句,结果沈宁众人不仅未收敛,反倒笑的更开心。
曲倾歌倚着栏杆,只看了他们一眼又望向湖面,目光清淡。
过了半晌,萧夜辰跟他们聊的不痛快,扭头看到那个清秀的身影,心情立刻大好。
朝沈宁几个撇嘴:“笑吧笑吧,本少爷错看一次也无妨,你们慢慢笑,我找未晞喝酒去!”
提了壶酒,拿了两个白玉酒杯。
曲倾歌正自出神,嘴边递来一杯酒,顺着那只骨节修长的手看向它的主人,萧夜辰正笑盈盈的望着他。
“有心事?”
曲倾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过酒杯浅酌了一口:“在笑什么?”
萧夜辰摸摸鼻子,鼻子哼出一声道:“还不都是因为你么……”
“我?”
“是啊,你原本就生的俊俏,化什么妆呢,这可不,我以为你是姑娘,让他们落下笑柄了。你怎么赔我?”
曲倾歌失笑,拿酒杯与他碰了一下:“未晞给你赔不是,日后叶公子想听曲,未晞随时侍候。”
萧夜辰眼睛一亮,与他并肩坐着。
“那可说好了,以后我若天天去找你讨曲子,可别像上次那般踢我下楼。”
“那可是你自己摔的。”
“是么,那小子劲儿真大,是你朋友?”
“嗯,江湖朋友。”
“可看不出你这弱不禁风的人会有这样的高手朋友,老实说,我有些难过。”
知道他又开始没正经,曲倾歌也没扫他的兴,诧异道:“难过什么?”
萧夜辰望着远山群岱,露出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轮廓分明的五官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他守着你了,我就没机会做护花使者了呗。”
曲倾歌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这样,你将他赶走,让我来。我看他死气沉沉的,多没意思,我能带你游遍大江南北,给你讲塞北边外的事,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是不是很心动?”
“嗯,听起来不错。”
“那说定了,我护着你!”
看着他光彩熠熠的眼睛,神情和初见时的游戏人间完全不同,如同天边的一轮旭日。
那一刻竟鬼使神差的心念微动,像是被拨动的琴弦,微微颤抖。
曲倾歌有些不自然的移开视线,望着水波,在粼粼波光下渐渐平复。
好半晌,他才徐徐道:“能得叶公子相护,未晞无上荣幸。”
萧夜辰笑意更浓,眼底映着湖面的波光,闪闪发亮。
曲倾歌余光轻扫,有意无意道:“听闻近几年边境乱的很,时常有流民暴*乱,邻国也有意挑衅,多是军队留守镇压。叶公子是风雅之士,竟也去过边塞?怕是苦得很吧?”
萧夜辰微微一顿,干涩的笑了两声,随口道:“生意嘛,总归是哪儿有机会去哪儿。到处乱跑而已。”
“看来叶公子是遇上过许多奇事,未晞很想讨听一二。”
萧夜辰心头一热,给曲倾歌斟满酒,开始缓缓的说了起来。
他讲的并无多少修饰,平平淡淡的,若是拿出去说书,怕是要被人骂了。但他乐的说,因为曲倾歌听的很出神。
他甚至觉得神奇,那一段经历乱七八糟的,他原本并不愿对外人多说什么。可如今看到未晞,他觉得这个文弱的琴师和那些俗人不同。
其实恐怕这样一个只能留在乐坊弹琴唱曲的伶官,更不会去塞北,恐怕连燕京以外的地方都没有机会看到,但他就是觉得,曲倾歌能懂。
游湖后翌日,萧夜辰当真又到了清乐坊,笑眯眯的望着曲倾歌。
而自那日过后,曲倾歌也的确遣走了黄泉,让他暂留申屠远的茶楼静候。
于是萧夜辰还真就揽下了护法这个差事。
黄泉离开前十分不放心,他认为萧夜辰这人十分不靠谱,也就是个说法,论真心恐怕他自己都未必会信。
曲倾歌却不以为意,执意这么决定了。
于是黄泉就这么在秭归茶楼呆了近一个月,守在茶楼看着萧夜辰每天往隔壁清乐坊跑,勤快的都要赶上上朝了,他几乎都要怀疑这萧夜辰究竟是不是皇子。
一个人哪能有这么闲啊。
可萧夜辰偏偏就这么闲。
每日一到午时,萧夜辰一定准时出现在清乐坊,起初掌柜的还会客客气气的迎他,问他今日想找哪个伶官侍候。
如今来的勤了,每次都点未晞,这后来他也就懒得问了,随他自由去。
曲倾歌也不恼,他要来就随他来,要听曲儿就弹上几曲,要喝酒便陪他喝到尽兴,听他天南地北的说着外头的趣事。
比如某某营的小兵偷闲逮了几只蛐蛐儿来斗,结果正兴头上,撞上副将来查岗,吓得连滚带爬,手忙脚乱的穿戴好。结果裤子反了不说,那蛐蛐儿也一起别进了裤腰,在他胯间一阵乱窜,愣是在副将面前惊叫着脱了个干净,那副将的脸色可谓十分精彩。
在草原上赛马,结果马儿不听使唤,原地打转非把背上的人掀下来不可。
比赛狩猎,可最后一箭射出只听到“哎哟”的痛呼,原是射中了小厮的屁股。
打马球时,竟将球打进了姑娘闺阁,原想着冲进屋找球,说不好还能看看美人的闺阁,若是正在沐浴更衣便更有些想头。结果非但没有姑娘的惊声尖叫,反倒被一顿胖揍,挂着两条鼻血出来,新买的马球自然也没了下文。
是一年严冬,夏秋收成不好遇上粮荒,饿死许多人,那年在路边救下个快饿死的孩子,只记得一双清亮的眼睛,脖子上套着个镶金的环,铁链断了垂着半截,看着像富贵人家的奴隶,原想带回去养着,可那孩子转眼就逃了,可惜了许久。
有好笑的,有酸楚的,有无厘头的,还有一些是他胡编乱造来搏他一笑的。
“那小子的模样我记不清了,为了找他,我曾下过赏银,后来不了了之。想来他是离开燕京了。”
曲倾歌望着他的神情,过了许久才问:“你很在意他?”
“说不上吧,其实这么多年了,我虽记得他,可除了那双眼睛,和脖子上的项圈,其余都很模糊了。”萧夜辰枕着软垫,有一搭没一搭的翘着二郎腿,回忆道,“那眼睛清亮亮的,与你倒有几分像。只是不知他如今怎样了,若能再见,又不知是何光景。”
曲倾歌低眉看着那古琴,叮叮咚咚拨了两个音,尾音犹在颤动,他开口道:“那孩子若还活着,定会感恩叶公子相救之恩。”
“真要谢我,给我弹个琴唱个曲儿就好了,总不能让他以身相许吧,我可是心里有人了。”
“哦?何人得此幸?”
萧夜辰看他一眼,笑弯了眼:“你咯。”
曲倾歌摇头浅笑:“那叶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嗯……第一次听的那个,秦月楼里弹的那首。什么来着?”
“相思。”
琴声如流水一般涓涓流出,再听一次,却仿佛又不是初听时的那丝味道,多了一些什么,像是一声声在诉诉着旧事,勾起无限回忆,留下几分绵远留长的伤感。
萧夜辰眼睛看着杯盏中的酒,眼底韵着一丝淡淡的光,带着笑,看不出心绪,直到一曲相思尽了,他才仰头喝完。
曲倾歌浅笑:“那日因各种缘故,没弹完这首曲子,没想到叶公子还记得。”
“那是自然,这曲子我喜欢。”
曲倾歌低眉看着琴弦,指腹不经意的轻轻摩挲着:“余先生也说过这句话。”
萧夜辰不乐意了,撇嘴道:“他经常找你听曲儿?”
“偶尔。”
“那天他想请你去府上给他娘祝寿来着,似乎被我搅黄了。”萧夜辰无奈笑笑,“一直打算给他补偿点什么,省得他又嫌我不够义气。”
“余先生不是小气的人。”
“你那是没见过他的小气劲儿,那可比姑娘还难哄。”
曲倾歌笑了起来,信手拨了个短曲。
萧夜辰翻了个身望着他,目光亮亮的。
“他不是喜欢你么,我带你去他家,他准没理由气我。”
曲倾歌看向他:“余先生身份尊贵,我一介戏子——”
“我带你去怕什么?谁敢说闲话?”萧夜辰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正好,三天后我要去找他,辰时你在东宣门等我。”
曲倾歌淡淡一笑,略一点头算是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