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顾燕月见到君子兮的时候,已是深夜。
一身白衣翩翩,盘腿坐在棋盘前,湿漉漉的头发如数散在身后,贴着苍白的小脸,映衬着漆黑清冷的双眸,诱人沉溺。
青葱似的指尖捏着一枚黑子,笑意噙在嘴角,“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顾燕月去过头巾,包在了君子兮的头上,“夜深露寒,小心又生病了。”
君子兮将黑子抛下,一转身就扑进了顾燕月的怀里,蹭着他的颈窝,撒娇,“我这不是在等你回来嘛。”
柔软的发丝从手指间滑过,触及,心下仿佛有一块地方轰然倒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归属感。
顾燕月擦了会,便用内力将头发烘干,推着轮椅坐到了君子兮的对面。君子兮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全部拾起,“陪我下一盘吧。”
“好。”
不过半个时辰,白子溃散不成兵,黑子纵横,已然占据了半壁江山。
君子兮托腮笑了笑,“燕月,你知道我拉你下棋是为了什么吗?”
“不清楚,不过……”顾燕月笑了下,“你之前和我弈棋,倒是在藏拙了。”
“比起围棋,你更擅长象棋,对吧?”
“是。”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你下象棋吗?”
顾燕月有一瞬间的愣神,没有回答,倒是君子兮抿嘴笑了下,“因为我不擅长。”
昏黄的光晕打在她的侧脸上,勾出一抹柔和,就连眉眼间的冷情也跟着冲淡了不少。
“燕月,那你知道围棋和象棋所代表的含义吗?”
“棋之一道,是为君子之道。”顾燕月有些试探性的问道。
君子兮摇头,“围棋的子是越下越多,但是象棋的子却是越下越少。”
“嗯。”
“围棋是不见硝烟的战场,而象棋等级森严,剑拔弩张,杀伐果断。”
“是。”
“你知道这代表的是什么吗?”
刹那,顾燕月的神情凝重起来,有些意外的看向君子兮,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和他说这个。
“围棋代表的是帝王之道,而象棋却是将相之才,围棋所含的道理不过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优势,即为舍小求大,这是权谋之路,而象棋要以分土必争,不能有丝毫退让,这是将才之路。”君子兮慢悠悠的又落下一子,目光苍凉,“燕月,你是将帅之才,却未必适合权谋之争。”
正要落子的手一抖,“阿宁,你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觉得现在的西岳,就如你我下的这盘棋吗?”
这是顾燕月第一次见到这般严肃的君子兮,没有了往日的温言细语,浅笑盈盈,整个人恍若脱胎换骨般,眼中眸色极深,一如深渊,不可窥视,从她身上可以看见一种极深沉清冷的气质,就犹如面前坐着的是一位掌握了天下浮沉的老者,气韵高华凛冽,令人高山仰止。
“阿宁……”
“我们都已身在局中,只能进不能退。”
顾燕月叹了一口气,“我可以自动请缨去镇守西北。”
“你能退,你手下的风云骑能退?容王府能退?容家军能退?”君子兮轻笑,“燕月,这里不是你说熟知的战场,没有硝烟,却比那里更加血腥可怕。”
“风云将起,阴鸷诡谲,处处都是明争暗斗的尔虞我诈,如何退?”
顾燕月肃着眉,“阿宁,其实也没有这么严重,西岳的格局是一早就定下来的,睿王根本不足为惧。”
“所以说啊,燕月你虽有将帅之才,却无法真正看透京城现在这一趟浑水中的利益纷争。”君子兮声音很淡,带出一种看透世间的凉薄来,“在这京城,想要夺位的,从来都不是只有睿王一人。”
灯火如豆。
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指尖如玉,宛若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剔透。
嗒。
君子兮落下最后一子,笑意满上眉梢,“你输了。”
“其实早就输了。”顾燕月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下棋这般耗费心力的事,你以后少玩吧。”
“我这是再给你说道理了。”君子兮挥挥手,将棋子全部拾回了棋盒,“不过可惜了,我的事还没说完,棋局就结束了。”
“现在说也一样。”顾燕月正襟危坐。
君子兮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浅笑,“那你知道顾汤濯想夺位最大的对手是谁吗?”
“陈王?睿王?摄政王?”顾燕月猜测道。
“不。”君子兮神秘莫测的笑了笑,带着些狡黠如狐。
顾燕月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的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其实心中,早就有了认知。
只是,无法相信。
“秦亲王,顾琅轩。”
啪。
灯芯应声而断。
君子兮跳下椅子,赤着脚绕过屏风,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信封,转身递给了跟来的顾燕月。
“这是什么?”顾燕月拿在手上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拆开看。
“你心里明白,又何必问我。”君子兮爬上床,将脚缩在了被褥里。
“阿宁……”
“嗯,我知道这对你说很残忍,但是燕月,你必须做出选择,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君子兮说道,“他和容王府交好,其中牵线的是叶府,或许顾琅笙很适合当一个明君,但是……”
顾燕月没有说话,而是神情平和的打开了信封。
将信封抖开,里面便落下了一张纸,轻飘飘的毫无重要,但是当顾燕月拿着手中时,却愿此生从来没有见过。
里面一桩桩事,就像是一把尖刀狠狠的扎进了心里,无法否认,无可否认。
没多久,顾燕月才将这几页薄薄的纸全部看完,“这些,都是真的?”
“是啊,都是真的。”君子兮浅笑,“你们都以为三年前那场战役,是因为父亲透露给了十八骑,其实也是,因为这消息是通过顾琅笙传给顾琅轩,再有顾琅轩传递给父亲的,燕月,这就是为君之道。”
顾燕月虽是将帅之才,但是不代表京城中的这些明争暗斗他不知晓,君子兮说的淡定,可是于他来说却是万千翻涌。
有朝一日你一直信任的人,成了你的敌人,你会怎么办?
“或许你年少没有那么锋芒毕露,或许你该听他们的话取了顾景漪,那么今天的局面,就不会是这样。大秦太子虽然领兵打过许多胜仗,但是说到底战场上他不如你,甚至于子桑微尘,饶是他拥有十八骑,可兵法一道却如一张白纸,否则也不会选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顾琅轩想对你们下手,也非一两日的事,可是顾琅笙却将你们的战术逐一告诉顾琅轩,这期间的缘由你没有想过吗?纵然父亲在西岳只手遮天,可是要得到风云骑的行军图,应该不太可能吧。”
“为什么?”
“你本就是顾琅笙选中的棋子,可是你这个棋子好像一直没有顺着他的路来走,既然得不到,那么宁愿毁去。”
顾燕月脸上蓦地带出了一抹凉薄的笑容,“可是一个顾景漪就想牵制我,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况且顾景漪连君墨临都背叛了。”
“因为顾景漪背叛君墨临合情合理。”君子兮闲闲一笑,“因为顾景漪本就是顾琅笙的女儿,顾琅笙和父亲本就是敌人,你们人人以为顾景漪时君墨临找来安插在你身边的棋子,殊不知顾景漪却是顾琅笙用来安插在君墨临身边的细作。”八壹中文網
顾燕月目光放远,“可是,按照你这说法,秦亲王身边应该有妻儿才对,可是他……”
“乾元三十年间,顾琅笙远赴塞北,与北周长公主百里卿颜相遇,一见倾心,当即便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此后两人书信往来,一直没有断过。”
“百里卿颜?”顾燕月皱眉,“可是那个时候,秦亲王不是和流月姑姑在一起吗?”
“可是,母亲能给他的远不及百里卿颜能给他的多,母亲在如何也只是一个文人清流世家之女,而百里卿颜却是一国的公主,圣眷正浓,哪里是母亲能比拟的。”君子兮轻嘲,“儿女情长,终究不及皇图霸业。”
“燕月,你是时候该为容家军为风云骑博一个出路了。”
顾燕月低头,“你看中了谁?”
“太子,顾汤濯。”
“他会是一个明君,也会善待风云骑。”
顾燕月瞬间沉默下去,顾汤濯的品性他知道,也相信,但是刚刚阿宁和他说的这些,无一不在透露着一个信息。
他选顾汤濯,便将和顾琅笙成为对立面。
他选顾琅笙,便是准备要弑君篡位。
无论是哪一条路,前路必将坎坷万分。
“还有,燕月你知道为什么顾琅轩那么针对你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是一点。”君子兮淡淡道,“第二点便是,他一直以为你是顾琅笙的左膀右臂,而事实上,的确如此,不是吗?”
“那你又知道什么顾琅轩忌惮顾琅笙却放任他这么久的原因吗?”
“是因为三年前行军一图吗?”顾燕月心中不知怎地升起了一种悲凉。
“是,帝王之道,亦是孤独之道,他需要的只是忠诚听话的狗,而不是一个信仰和高度将超过他的人。”君子兮将顾燕月手中的信纸抽回来,一张张叠好放进信封里,“其实顾琅轩并没有生病,一切不过是他的幌子而已,这段时间你不要跟任何人走得太近,包括太子,要是能像以前那么足不出户就更好了,京城的这滩浑水,就等他们先试试深度,因为这正是你表忠心的最好机会。”
“顾琅轩生性多疑,就连顾汤濯也不能全信,何况其他无关紧要的人。你要做的,便是等。”
“阿宁?”顾燕月神色凝重的盯着君子兮,眼中不再是之前的和煦宠溺,而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冷淡,君子兮一愣,便听顾燕月慢慢开了口,“这样的你,很难让我想象,你只是一个君书阁的阁主,只是一个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