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例(1 / 1)

袁三爷就坐在那张舒适的椅子上,张元就站在他不远处。楼下的白玉棠,一身孝服,已经数不清多少天没有换洗过,甚至连白色都变成了灰色。但他似乎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手里的牌,他正赌着牌九。庄家的牌已经亮了出来,天高九,天牌配杂七中的二五牌。这已经算是很小的牌了,其他两位闲家的点都大过了庄,看来白玉棠已经有了翻身的机会。白玉棠后面已经站满了人,人头攒动,都争相看着“输死鬼”今天的逆转。“输死鬼”是这里的人给白玉棠取的绰号,意思就是连鬼都输,输成了鬼。但白玉棠是不会知道的,他正聚精会神地趴在桌上摸着牌九的点数。后面的人已经缩着脑袋开始齐声在喊:“冲!冲!冲!”

但随后,人群发出了长长的叹音——白玉棠的点数是地高九,地牌配高脚七牌。——白玉棠又输了。这是他今天输得最多的一把,整整三万两。白玉棠后面的赌民纷纷为白玉棠惋惜,毕竟这是他最好翻盘的就会。但白玉棠还是不出意外的输了。白玉棠赌了一天,袁三爷就看了一天。袁三爷看了一天,张元就陪了一天。袁三爷已经在喝茶了。通常他喝茶的时候,就是事情心里有了底的时候。所以他看是问张元。“你看出什么了?”

张元侧身鞠了一躬,他的左手袖子空空荡荡,他是个独臂之人,但他却比很多双臂健全的人都有用。“不敢说看出什么,但觉得有些巧合。”

袁三爷无疑对张元说话的方式很受用。“你说。”

“这个年轻人身着孝服,像是家中有人丧,出手阔绰,家中必定有钱。但如此输法又像是个暴发户,偏偏一身孝服穿的脏了,却不显丝毫邋遢,身上闻着有股世家子弟的气息。按说这样的人,绝不该在服丧的时候出来赌钱,也绝不该这样不修边幅。至少,衣服总该换一换。”

袁三爷又道:“还有么?”

张元迟疑一会,像是极力从脑子里挖出一些什么。“他应该之前从不赌钱,他对许多赌法完全不通,都是现学现赌,他赌钱也从不讲什么规矩,胡乱出钱。有时候甚至被人浑水摸鱼也毫不知情:第二日张麻子在他桌面上偷偷取走了二十两银子,第四日王小石从他的钱堆里取走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第五日王阿公谎称帮他看牌取走了两百两的筹码,第七日张麻子又偷偷在他衣兜里顺走了一张银票,价面五百两。昨天张麻子又下手,终于被他抓了个现行,但他也只是拿回银子,又放了张麻子。这个年轻人应该是一个雏儿,至少是赌博上的雏儿。”

袁三爷微笑着抿了一口茶,随即迷上了眼。这样的观察,已经不能不算是入微了。袁三爷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他知道张元绝不止看到这些。张元果然接着道:“但是我一直在担心。”

袁三爷仍旧没有说话。所以张元只能接着道:“一个人再怎么有钱,也绝不会跟钱过不去,无论是谁,输钱总不会是高兴的事,但这个年轻人却好像是从不把钱放在心上。我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

张元顿了一顿,他原以为袁三爷会接着问是什么。但袁三爷眯着眼睛躺在椅子里,像是已经睡着了。张元的脸像是被人扇了一个耳光,他只能接着道;“他应该有其他的目的!”

张元脸上已经开始淌汗了,他只能恭恭敬敬地请教:“三爷您看我还漏了什么?”

袁三爷忽然睁开眼睛,眼睛里闪露出洞察一切的光芒。“第一天带你来赌场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衰。一个人再怎么走霉运,多多少少总会赢上一两把,若总是输,没人会继续赌。所以高手和人相赌,也总是赢几把再输上一两把,输几把小的,再赢一把大的,看起来输多赢少,但到了最后才会发现,数的次数多不代表输的钱多。但一个人若一直再输却一直在赌,多多少少有些门道。”

张元恭敬地点着头。袁三爷又道:“这些天这个年轻人每天都会赌上几十吧,最少的时候是来的第三天,赌二十三把,输二十三把,输钱八千五百四十七两。最多的时候是第九天,赌一百八十二把,输一百八十二把,输钱一万三千二百五十八两。他虽然有时候赌的次数多,却也不必赌的少的时候多输多少。这些账本上应该都有,账本在你那,为什么我知道你却不知道?”

张元的背脊已开始淌汗。袁三爷又道:“这十一天他一共赌七百八十二把,输七百八十二把。输钱十一万五千三百七十八两四钱。”

张元的观察已不能不算是仔细入围,但跟袁三爷比起来,张元就像是一个瞎子。张元的身子已经躬得像张拉满的弓,他本不是一个多嘴的人,现在,他已不敢再说话。袁三爷无疑对自己很满意,也对张元很满意。张元已经做到他的预期,也没有超过他的预期。做到他设想预期的人,无疑是个有用的人,没有超过他设定预期的人,无疑就是很好控制的人。所以袁三爷适时的拍着张元的肩膀,这就像是长辈对晚辈成绩的肯定,也是对他过失的原谅。袁三爷知道这时候的张元已经对他感激万分。有时候一张一弛,比更多的奖励和惩罚更有效。这一点袁三爷无疑深知。张元此时恨不得跪在袁三爷的脚下。袁三爷接着道:“一个人若要做到每把必输,只有一个理由。”

张元立刻就问:“什么理由?”

袁三爷道:“知道自己会输。”

知道自己会输的意思,就是知道自己必定输!能做到知道自己必定输的人,通常都是高手。袁三爷道:“他绝不是雏儿,是个高手。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张元立刻知道了自己的信息整理的失误,有时候一点失误无疑都会致命!所以张元的脸立刻就白了。袁三爷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这十一天他什么都玩,什么都输,这就说明他什么都会玩,而且什么都是高手。他虽然什么都玩,玩骰子的次数却是最多的。”

张元立刻明白,骰子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复杂多变的。有时候你会赢很多,但有时候,你会输全部!“我们这个地方虽然偏远,但多少总有一些江湖过客逗留。”

江湖上的人,都是在和生活豪赌的人,过惯了这样生活的人,多少总有些“赌性”。“有过客,就会有消息。前段时间有传言,白万已经死在家中,头颅都被人取去。据说白万只有一个儿子,叫做白玉棠。有人说他是个浪子,有人说他是个花心大少,有人说他是败家子。听说在他父亲死后第八日,他就失去了踪影。”

张元道:“三爷怀疑这个年轻人就是白家大少?”

“一个真正富贵的人,身上的气息是骗不了人的。”

“那何故他会一直输钱?”

“一个长于经商之家的人,多少总该懂点赚钱的道理。尤其是天下第一富白万的儿子。”

“如何赚?”

“一个人一直输钱,就会有不少人找他赌钱,当你一直赢一个人的钱,多少都会对他丧失戒备。一旦被人开始反扑,很可能连本带利全部输还给他。那时候你输得不光仅仅是钱,很可能连命都没了!”

一辈子的声名,一辈子的财富,往往比一个人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会有好多人在赌输之后自杀。张元终于懂了。袁三爷的眼睛又开始了放光;“看来,我已到了会会他的时候了。”

袁三爷今年已经五十四了,如果他没记错,再过十天,他就五十五了。但看他的脸完全看不出他的年纪——他的脸永远会比他的年龄年轻。在他自己看来也同样如此,至少他知道,除了脸蛋之外,身体其他方面也不比年轻人差。他是昨天下午决定过来“坐坐”的,但昨天晚上他却同时找了三个姑娘。三个年轻的姑娘。有时候年轻的身体会让他更加精力充沛。现在他的精神无疑很好。袁三爷一手创办“赌坊”,除了四通八达的人脉和一身惊人的艺业之外,更少不了他的本色。本色当中,除了“食色”之外,通常都含有“赌”。袁三爷一生对自己很多方面都很满意,但让他最满意的,还是他的“赌术”。“赌”是所有人的天性,有人会说这是错的,但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赌”性。譬如有时候的石头剪刀布,有时候为一件未发生的事各抒己见争得头破血流,最后制定输赢双方的奖惩。虽然很多不涉及利益,但这些都是骨子里流露的“赌”性。事物的不确定性和多面性,造就了不同的结果,也造就了人类的“赌”性。袁三爷自小就把自己的的“赌”性发挥到最佳,他什么都赌,什么赌都赢。他一生赌过三千四百八十二回,没有输过一回。但从他一手创办“赌坊”开始,他心里已经清楚,要想不输,只有不赌!所以他已经十年未赌。所以“赌坊”存在了十年。但今天,他决定破个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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